第十章 尽管满身都是臭汗的味道,尽管衣服都已经变了颜色,尽管脚底生疼双腿僵硬, 尽管回来时最后五公里的路程都是由沈炎半拖半扶着回来的,但韩菁到底还是兑现 了自己的诺言,她终于还是徒步走回来了。 踉踉跄跄奔到教室,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时候,韩菁几乎都要佩服自己了。她从 小从没吃过苦头,以车代步是天经地义的事,如今竟然在一天里走完了四十公里。 这对她来说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个壮举。 校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具体模样,白皙的皮肤被路边飞扬的沙尘蒙了灰灰一层, 只有眼珠依旧是黑白分明。韩菁在教学楼的盥洗室胡乱洗了把脸,把书包里水食物 手帕等等一股脑扔进垃圾桶,拎着一个空瘪的书包往门口走。 她低着头慢悠悠地走,刚刚到校门口就被人拽到了怀里。对方的力道大得很, 又穿着浅色的衬衣和卡其色的亚麻裤,几乎是一瞬间,布料就全部被她皱巴巴脏兮 兮的衣服染成了乌云颜色。 一见到莫北,韩菁要比其他时候娇气十倍。她的眼睛里立刻就蓄满了泪水,轻 轻一眨就流下来两串,抓住莫北的胳膊撒娇加抱怨:“脚底磨了好多泡,好疼。” 莫北低敛着眉眼,弯下腰用手指把她的脸颊上的泪水抹去,蹭到一颗小小的不 起眼的沙粒,韩菁的泪水掉得更凶猛了:“疼啊!” “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不对。”莫北蹙着眉尖仔细检查,有一小块微红浮上 了面颊。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尖良久都没有舒展开,“我们回家叫医生好好检查下。” 韩菁的皮肤太娇嫩,小小的淤青也显得触目惊心。在车里她给他看手臂上被树 皮蹭伤的淤青,看得莫北都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回到家,莫北蹲在沙发边给她脱鞋 子,韩菁向后缩了缩:“我自己来。” 她一副自我都嫌弃的表情:“好脏。” 莫北抿唇看了她一眼,还是捉住她的小腿,把鞋带解开。 韩菁走了一天,脚已经发肿,莫北动作极缓慢地把鞋子脱下来,露出了两只已 经辨不清原来颜色的袜子。 韩菁的脚踝被路边的草枝扎破,血干涸后粘连在袜子上,轻轻一动韩菁就“啊” 了出来,两眼汪汪地又要掉泪珠子。 不过终究还是没有掉下来,因为她透过饱胀的泪水看到了韩冰隐约的身影,于 是泪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么短的时间里莫北已经动作极轻柔地又把她的袜子脱了下来。握住她已经发 肿的双脚,单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歪着头十分仔细地查看她脚掌的水泡。 果然是一个连着一个,半透明近乎一元硬币大小。韩菁把脚收了收,反倒被莫 北握得更紧。 他不敢碰,蹙着眉毛又看了一会儿,良久没有动,随后才抬起头,拍拍她的脚 背,轻声安抚:“乖,先去泡个澡,等会儿要把这些水泡挑破。” 韩菁的眼睛里冒出一点请求:“不挑可不可以?” 莫北唇角牵出一丝清浅的笑容,语气更加柔软:“不挑破会发炎呢。我保证我 的技术很好,一点儿不会疼哦。” 韩菁在浴缸里待了两个小时,让女佣帮忙,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刷了两遍。她 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中午那样脏的草地,甚至因为昨天下了雨还有 些微湿,她当时竟然也肯坐下去。她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又累又困,如果不是女佣拖住她,几乎就要闭着眼睛滑进充满泡泡的浴缸里。 女佣一边给她按摩头皮,一边细声说:“菁菁,你今天远足没给莫先生打电话, 莫先生一整天都担心得不得了。” “打了电话我就泄气了,肯定走不完全程的。” 女佣很温柔地笑:“走不完也没关系呀。女孩子没必要这么虐待自己嘛。” 韩菁脑袋里又浮现出了韩冰的那张脸庞,顿时眉毛皱起来,快速说:“就是要 走完。”然后缩起身体慢慢下沉,一直沉到水面之下,只浮出来几个泡泡。 韩菁两只脚各磨出五个水泡,泡澡时被水一补充,鼓鼓涨涨得变成了一个个透 明的圆形小水垫。她站在二楼,见家庭医生已经被莫北召过来待命,手头还捏着亮 闪闪的细针,锋锐的光芒一闪而逝,顿时就产生了畏缩心理。 莫北首先看到她,对她很温柔地笑:“来。” 韩菁磨磨蹭蹭,一直蹭到莫北身边,搂住他的脖子,顺势坐到他腿上,低声咬 耳朵:“太小题大作了吧?挑个水泡干嘛还要他来。” 莫北眼角微微一挑,笑:“顺便看看还有哪里不舒服。挑完水泡再做一次精油 按摩,否则明天你会腰酸背疼到起不来床的。” 韩菁还是勉勉强强的表情,离开莫北怀抱半分又缩回来,拗着脖子再次讨价还 价:“不想让他挑。” “……”这句话韩菁说得轻,但还是被家庭医生听到。咳嗽了一声,把针放下, 说:“小小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韩菁搂住莫北的脖子不放手,简单一句话:“我就是觉得累。” “这个多注意休息就可以了。还有吗?” “还很困。” “……”这次家庭医生连话都不说了。 莫北笑着缓和气氛:“菁菁的脚踝被草枝刺伤了,你看一下。” 韩菁的脚缩了缩,缩到莫北的脚踝后面藏住不动:“没什么关系。刚刚泡澡的 时候就已经没事了。” 今晚医术权威无用武之地,家庭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医药箱很快就离开 了。 偌大的客厅里除开女佣,只剩下她和莫北两个人。莫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闻到一股不小的火药味儿,你对医生意见很大啊?” 韩菁面无表情:“谁叫我上次发烧,他非要强制钳住我胳膊给我扎针!当真以 为我烧到四十度就真没知觉了么?” 莫北失笑:“你自己毛病多,还要赖到尽职尽责的医生身上么?” 韩菁一扬下巴,格外气焰嚣张:“我就是耍赖,怎么样?” “不怎么样。”莫北低下头,“给我看看水泡。看吧,不管大事还是小事,反 正最后你所有的事还是都要摊在我的头上。” 韩菁的眼睛闪了闪,气焰像是被戳破了气球,一下子就空了:“我成了你的包 袱了吗?” 莫北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很担忧地说:“今天是累傻了么?怎么净说 些不着边际的话?” “……” 韩菁向后靠在管家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北手里的针。莫北半跪在沙发 边,握住她的脚踝放在膝盖上,手指动一动,韩菁的脚就在他的手里颤一颤。针尖 儿靠近几分,她的小腿就往后缩几分。 莫北一直对准不了,最终叹了口气,停下手,说:“把眼睛闭起来。你一直动 个不停,我都快被你搞得紧张了。” 韩菁抓住背后管家的胳膊,咬了咬嘴唇,第一百零一次问:“真的真的不会疼?” 莫北第一百零一次回答:“不会。”又转头吩咐女佣,“把灯再靠近些。” 事实证明,莫北从来没有骗过她。他的动作极小心,针尖从侧面穿过去,里面 的液体慢慢流出来,被擦干净。韩菁闭着眼如临大敌,半天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慢 慢睁开眼,发现莫北已经搞定两个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他,依旧有些紧张。莫北抽空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 :“菁菁,猜个脑筋急转弯。” “……什么?” “麒麟到了北极会变成什么?” “……” “冰淇淋。” “……” “继续。蝴蝶, 蚂蚁, 蜘蛛, 蜈蚣, 他们一起工作, 最后哪一个没有领到酬劳 ? ” “……” “蜈蚣。因为无功不受禄。” “……” “狼来了,猜个水果。” 韩菁举手回答:“这个我知道。杨桃(羊逃)。” “正确。乖,脚不要动。”莫北笑笑,“睡美人最怕得什么病?” “……” “失眠。” “……” “小明和妈妈买了8只苹果,妈妈让他把这些苹果装进5个口袋中,每个口袋 里都是双数,你能做到吗?” “……” “每个口袋各装两只苹果,最后把四个口袋都装进第五个口袋里。” “……” “空中飞人。打一字。” “……” “是‘会’。”莫北把最后一张创可贴的边角贴平,看了看,微微一笑,手指 弹了弹她的脚背,“好了。最后一道题,什么蛋会坐会走还会说话?” “……”韩菁本来打算习惯性继续放弃,却瞥到了莫北略略促狭的眼神。脑筋 又转了转,灵光一闪就明白过来,挣脱管家,拽过一个柔软抱枕直接飞过去,“你 才是笨蛋!” 远足之后是暑假。韩菁在家休养了一周,衣食住行比平时更加备受呵护,甚至 头一天晚上挑完水泡后,都是被莫北上下楼抱着“行走”的。 脚伤好了以后,韩菁很不清宁,把暑期作业扔到一边,揪住莫北的袖子几乎寸 步不离、她今年暑假粘着莫北的程度比往年更甚,对他进行三百六十度密集包抄, 几乎是滴水不漏。莫北去公司,她跟着;他和高管开会,她撑着腮帮在办公室观看 同步直播;甚至连他去夜总会那种地方应酬或者消遣,韩菁都要试图去跟一跟。 活脱脱就是二十四小时监控器,还是拥有人工智能兼永久记忆的那种。几天下 来,不光是韩冰气红了眼,连纵容她到无法无天的莫北也快要吃不消。 他摸摸她的头:“宝贝,你最近是怎么了?” 韩菁的表情很无辜:“什么怎么了?” “……”莫北对着那双眼睛实在不忍指责,想了想说,“你的暑期作业写完了 么?” “当然是没有写。”韩菁理直气壮,并且反问他,“以前的时候你写过么?” “……”莫北别过脸清咳一声,“那好,不提这个了。你最近好像对公司管理 很感兴趣?” “对呀。可以了解许多学校学不到的事。”韩菁乖巧点头,“还可以顺便帮你 视察一下你主持会议的时候底下的人都在干嘛。” “视察的结果呢?” “发现你开会的时候跟平常不大一样。不说话,还严肃得不得了。”韩菁搂住 莫北的脖子,“去夜总会又是另外一个面孔。笑得很……”韩菁仔细搜索脑海中合 适的词汇,“矜持,而且表现得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这才是相对全面的莫北。对他人不只是温柔,不只是纵容,更多的是挑剔和苛 刻。处理事情的时候泾渭分明,头脑冷静并且过于冷静,基本不受感情束缚,任性 起来也更加自由自在,称得上随心所欲。 这短短几天的时间观察到的莫北,比她平时十几年来得到的信息还要丰富。 莫北轻叹了口气,神情很复杂,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但韩菁没有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排斥或者怒意,所以小心地又向前蹭了蹭,一直 蹭到紧紧挨住他的脖子,细声细气地说:“还有一件事……小叔叔,我想这个暑假 实习。” “嗯?实习什么?” “想要来公司实习,锻炼一下。什么都可以。” 莫北怔了一下,随即笑开,再度使劲揉她的头,还使劲揪她的脸颊:“宝贝, 你还太小了吧。” 韩菁拧着眉嚷嚷:“我已经十七了!十,七!你不要老是揉我的头发,我的个 子都快被揉得不长了!” 莫北忍住笑,很想再次揉她的脑袋,但见到小公主的怒容,还是收了手:“一 切都还在长个子的人都还是孩子。你的身份证都还没办下来呢,我现在要是让你来 实习不就是雇佣童工?公司想来随时来就好了,干什么非要弄个实习的名头。” “这两个不一样……”韩菁嘟囔,没有让莫北听到,脑筋快捷地转了转,忽然 又想起一件事,“伯父说你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给外国人去做翻译赚外快了,我为 什么不行?” 莫北上学早跳级多,英语和法语的成绩都相当好。据莫伯父说,当年莫北很想 去钻井石油平台上体验一番,正巧碰上要派遣一支小组前去例行检查,其中有两位 外国检查员因为不懂中文需要翻译,莫北凭借一张漂亮的脸蛋和礼貌的举止先是赢 得了外国友人的好感,又凭借流利的英文发音和准确的词汇成功击败,或者更精确 地说,应该是挤走了其中一位本已选好的翻译员,接着半天之内就签了合同,成功 登上了石油钻井平台。 长大的韩菁比小时候要难对付得多。莫北揉了揉眉尖:“……好吧。那你想怎 么样呢?” 韩菁目的得逞,很快眉开眼笑:“就是想长长见识呀。随便哪个方面都可以。 你把我安排在楼下随便哪层,跟你没交集就打扰不到你了。” “你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好。”莫北又想去揉韩菁那一头浓密漂亮就像洋娃娃 一般的卷发,还没有伸出手指又忍住,“不懂的地方问我,想知道什么也问我。合 同就不必签了,薪水按日结算,OK?” 韩菁高兴之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压在嘴唇上,有点儿思索:“怎么听 起来很像你在给我打工呢。” 莫北无奈地望了望天花板:“……本来就是。” 周五三人小聚,莫北和韩菁下午去江南的公司老巢找人。顶层总裁办公室里, 莫北和江南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术语,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叽里咕噜的外文,韩菁闲 极无聊,跑到书架旁检查江南的藏书。 检查的结果是,江南的藏书基本都是摆设,满满一柜子的书基本都是表里如一 的新。不像是莫北办公室里的书籍,外表依旧考究精致,里面却已经被各种颜色的 笔圈画得密密麻麻。 江南余光扫到她,笑:“那都是新摆上的书。菁菁你可别把我真看成不学无术 的人。” 韩菁窝在老板椅里,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可我确实也没见你看过书呀。” 江南大笑:“俗话说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你年纪这么小,不知道的事儿还多 着呢。你也还没见识过你小叔叔哄女人的本事吧。我还偷偷趴被窝里看过书呢,你 不知道吧?” 韩菁的嘴唇抿了抿,身体动了动,椅子随即旋转一百八十度,将靠背对向他们, 不吭声了。 莫北的视线收回来,淡淡地笑:“你别再刺激她了。这丫头昨天还跟我讲看人 看事不全面,想到公司里实习来着。” “实习呀,我这里正好也收了一个呢。跟菁菁一样大。沈家的三小公子。”话 说一半停了停,“诶?说不定菁菁还认识呢,他高中也在明华,叫沈炎。菁菁,你 认识么?” 韩菁的椅子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捏住裙边赤着脚奔过来:“沈炎在哪儿?我去 看看他好了。你们在这边聊的内容真无趣。” 江南把沈炎实习的楼层和部门告诉她,在韩菁跑走之前又拉住她:“你跟沈炎 一个班吗?怎么瞧起来关系还挺熟的。” 韩菁一扬下巴:“我们不但是同学,还一起做过一年的英语课代表好不好。” 其实沈炎没走之前,她只当他是个很合格很尽责的搭档,但沈炎一走,她就产 生了一点儿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一座静默的山,因为觉得太过可靠也太过信任, 所以从没有想过它会比自己提前消失。如今她还在原地,山却突然间不见了。露出 面前毫无阻碍的一马平川,那景象分明也不比有山的时候差,可韩菁却还是清清楚 楚的有些舍不得。 “好新鲜的消息。”江南瞥了一眼没什么特别反应的莫北,旋即转过脸又是笑, “时间这么久,都没听你提起过呢。” 韩菁已经轻巧地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关上之前脑袋又探进来,拿刚刚他的话回 敬回去:“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