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韩菁一直到学校开学也没有回一趟T 市。 平心而论,这里的舒适程度和T 市无法比肩。而实际上韩菁在英国多待一天, 就对T 市多一分想念。 她的心尖上吊着许多心事,有些时候觉得空空荡荡,有些时候又觉得沉沉甸甸。 一个月里总会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睡眠奇差,或者失眠或者噩梦,更多的时间则 是梦到某个人。 和女士对话的时候,唇角惯性抿成一条好看的线,眉眼间是一种淡淡的桃花神 色,手指骨骼漂亮,轻轻抚住笔挺袖口,微微倾身颔首,再不耐烦也会做出尊重对 方的态度,开口时语调清凉动听,带着低沉质感,仿佛可以在耳边缭绕许久。 对着她的时候,又是换了另一种表情。嘴角会勾起,笑容中的温柔纵容明晰可 辨,任何时候都十分耐心,可以任由她蹂躏他的脸颊,捏住他的脖子细声细气地威 胁,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悠然神采,就像最飘渺的烟,却又是常年不会散。 韩菁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每次离开莫北的日子超过三天,一旦闭上眼,就 会有张淡淡笑意的英俊脸庞在眼前盘旋,挥之不去,甚至犹如藤蔓一般,硬是拖着 她自记事起的回忆一路延伸至当前,一遍遍回放,可以在梦里持续一整个晚上。 而自从她来到英国,这种状况有增无减。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她的头发开 始掉得明显厉害,每次洗完头发梳头,用手抓一抓,就会有许多根长长的头发自毛 囊处脱落。 这种状况被沈炎偶然发现,直觉问她怎么会这样。韩菁拧着眉毛把头发团成一 小团,然后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一语带过:“冬去春来,和我家吉祥一样掉掉 毛,很正常啊。” 江南那天登上飞机后,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 韩菁捏着电话,面无表情且平铺直叙:“江南哥哥,你这次过来是你的意思还 是小叔叔的意思?” “咳,”江南那头依旧打着哈哈,“你希望是谁的意思?” 韩菁绷着脸不说话,江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答:“是我的意思。你小叔叔都 快昏迷不醒了,哪还有工夫给我说这个。” “不过我临来的时候还是给莫北说了一声,他的语气跟你现在差不多,冷得就 跟块儿冰一样,说你肯定不会回来。” 韩菁沉默片刻,继续冷心冷肺:“你想使激将法么?对我不管用。”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回去呢?韩氏最近刚接了个大工程,大到根本吃 不下,正在积极筹措资金,你讨厌韩冰的话,她最近都在那边的公司忙,你不会见 到她的。” 韩菁还是不松口。 “菁菁,宝贝儿,你一个多月里一个电话不打一个消息也没,我这么久听不到 你的声音都很想念你,更何况是你的小叔叔呢?” 韩菁的回答是快速挂了电话。 江南走后,韩菁一连几天脸上都没有笑容。沈炎一个人待在书房,她闲着无聊, 便跑去花园里浇花。等到沈炎来喊她吃饭,韩菁一抬头,眼睛里净是迷茫和挣扎。 下午茶时分,沈炎挪出闲暇,两人一边玩抽积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沈炎淡漠又寡言,是韩菁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是现在这个认知有渐渐被打破的 趋势,他们两人待在同一屋檐下,沈炎这段时间来露出笑容的次数比她还要多,说 话虽然称不上喋喋不休,但足够当得起侃侃而谈。 沈炎聊的都是轻松事,地铁站的拥挤,实验室的蟑螂,就算是这些窘事糗事也 能被他用一派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于是以往的那些惆怅担忧害怕等等潘多拉的 心情在他刻意轻描淡写的语言下,都化成了一个个漂亮的回忆。 韩菁没有他那么大的能耐,已经冷静理智到可以操纵自己的情感。以前她一不 高兴就躲进卧房里不肯出来,曾经因此被莫北调侃成是一只缩头蜗牛,现在她越发 觉得自己像只蜗牛,不仅外壳坚硬,行走得也缓慢,跨过一个小山丘对她来说都艰 辛得像是蜀道难。 并且,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无可避免地留下一条痕迹。稍稍回头,就可以很 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踏过去的地方和时间。 但今天比较特别,沈炎的某个话题无意中勾起了韩菁的兴趣,让她从开口后就 一直说了下去。她把一小块积木一点一点从中间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最上面, 说:“家里很多照片,但我早就想不起我的妈妈长什么模样。据说很温柔很大方, 并且十分漂亮。我六岁以前的记忆很少,所以虽然据说爸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撕心 裂肺,还差点得了抑郁症,但我个人基本没什么印象,也就没什么阴影。” 韩菁想了想,睫毛颤了一下,继续说下去:“现在能记起来的最早的事,差不 多是在五岁多,小叔叔把我举过头顶,逗着我玩。” 沈炎低下眉眼,把空了的茶水又倒满,说:“过去和你小叔叔的那些应该都是 很不错的回忆。” 韩菁要去取另一块积木的手停下来,搭在桌沿边,沉默了一会儿,说:“…… 确实是高兴的比较多。不过我太任性,而且很固执,我的发顶有两个旋儿,莫伯母 说有两个旋儿的人都很执拗。所以许多时候我高兴都意味着小叔叔会难受。” 沈炎微微地笑,也抽^ 出一块积木,搭上去,说:“其实当时在T 市,有许多 你和莫先生的八卦。” “……我从没听说过。比如说?” 沈炎清咳一声:“比如,据说你差不多十岁的时候,莫先生曾经十分喜欢一个 女孩子,但是门不当户不对,但莫家不同意,当时莫先生已经决定了要私奔,正在 收拾东西,你突然闯进他的屋子里,结果就被长辈发现,于是拆散了一对好姻缘。” “这个简直太胡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小叔叔搬出了莫家,而且,”韩菁话到 嘴边没有及时收住,把莫北的一个秘密说了出来,“小叔叔至今为止其实还没有初 恋过。” 沈炎身体微微前倾,略挑了挑眉,韩菁一刹那间忽然觉得,如果他现在是一身 古装打扮,手里再摇一把折扇,简直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翩翩佳公子。 沈炎的笑容依旧淡淡地:“还有,据说莫伯母给莫先生和你都卜过卦。给莫先 生卜的姻缘,给你卜的命运。” 韩菁微微睁大眼:“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 “说你终生富贵命,但谨记不要太执着,需知凡事不可强求。莫先生的就比较 悲惨,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那个卜卦的人算得并不大准。” 韩菁追问:“那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好像大致意思是莫先生命犯孤鸾,终究注定婚姻孤寡。” 韩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些:“这话那人也敢说?不会是你乱编的吧?” 沈炎一本正经:“我语文不如你好,其实如果不是八卦,我本来连孤鸾是什么 意思都不知道,怎么编?” “这个人说话太不地道,还很不准,伯母怎么会请他测验。”韩菁微微低头, 又忽然抬头,目光灼灼,“还有,我看你挺淡泊的一人,怎么也会知道这些八卦?” 沈炎眼睛还是墨黑一片,眉目亦不动,指了指窗户外,淡声反问:“还记得今 天上午邻居的推草机嗡嗡地吵醒你睡觉的事么?” 韩菁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些东西人们闲着无聊的时候都愿意嚼嚼,不用刻意去听耳朵就能自动吸收 到。”沈炎用很严肃的表情说着很不严肃的话,“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韩菁头一次生日宴没有和莫北一起,并且生日当天全天关机。比起往年,她十 九岁生日过得极简单,不过也花费了沈炎连续几天的心思。提出的诸多方案都被否 决,最后的庆祝就是沈炎掌勺的一顿丰盛中国餐外加一碗长寿面。 九月底开学。因为沈炎的房子与她的学校之间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韩菁考虑 之后,还是在学校附近另外找了处租房。 等到开学后韩菁才发现了一桩头疼事。她知道吴波报考的大学和她是一个学校, 但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也转到与她一样的专业,并且还是同一个国际班,导致 现在她即使飘到英国这边来,他也照旧阴魂不散。 吴波显然和高中一样,无视她阴郁的表情,依然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说这 个说那个,很有“你什么都不懂我可以罩住你”的豪气万丈。 高三下半学期她赋闲在家,吴波几次给她通电话,被莫北知晓,于是简单又犀 利的三言两语打发,自此韩菁得了一年多的空闲。当她都快忘记有这号人物的时候, 他又突然冒了出来,声称从国内到国外都可以碰到是一种珍贵的缘分,于是再次试 图“重续前缘”。 韩菁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天韩菁预备去学校,关了门才发现吴波正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二天 韩菁学乖了,起得很早离家也很早,结果关了门再次发现吴波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 她;第三天她烦不胜烦,直接溜去了沈炎那里。 沈炎那个时候正在和国内的兄长视频通话,学着打理公司生意,以及了解T 市 的各种财经新闻。见到她来,随手合了电脑,并且大概觉得她狼狈的模样很好笑, 从她进门后笑容就不曾断过。韩菁十分气憋,一直喝水不说话。沈炎在她对面坐下 来,依旧在微微地笑:“消气。要不要我去帮你像砍瓜一样砍掉他?” 韩菁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砍?拿大刀直接劈下去?我也能。” 沈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比你劈的力气大。有一个治标的法子,他不是在你 门前守着当门神么,我就去挑场子跟他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 沈炎不肯说实话,只是微笑:“比比谁的脸绷得更紧一些,谁的脸更黑一些。” 次日沈炎真的去了她房子外挑场子。韩菁躲在屋子里,在窗帘后面看到吴波就 像是炸了毛的公鸡,眼睛极警惕地瞪着对方。沈炎不知说了什么,一分钟后两人一 起离开。 一小时后只有沈炎一人回来。进门时是微笑着的:“安心吧。以后他不会骚扰 你了。” 韩菁相当好奇:“我警告那么多遍都不管用,你怎么说的?” “你越警告,他就越以为你是在欲拒还迎,当然不管用。”沈炎的唇角弯了弯, “俗话说抓蛇抓七寸,只要把他的缺点找出来,再忽悠一通,就没有问题了。” 这点儿透露自然不能满足韩菁的好奇心,然而她再问下去,沈炎却不肯再说了, 只是在高深莫测的微笑。 “其实吴波只是先遣部队,他后面还会跟着不少人前赴后继。”沈炎歪着头想 了想,“就我所知,当初高中班上暗恋你的男生基本占了全班男生的三分之二。或 者说是以上。” 韩菁微微汗颜:“你来英国以后,话可真不少。” “想转移话题么?其实当时很多人都在打赌,猜测你的第一任男友会是什么样 子。” “……” “而且从你极端讨厌吴波这一点看,大家当时还总结出一点,是你应该对那种 咋呼又粘人的男生不怎么感兴趣。” “……”韩菁幽幽地说,“不要再告诉我这些也是你被迫听进去的了。沈炎, 我今年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八卦。其实当初班上暗恋你的女生占了五分之四,这个 你不知道吧。” 沈炎头一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那张笑颜一打开,就像是那天英国难得的风和 日朗,把韩菁晃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只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动听,如同泉水沁人心 脾:“其实我知道。” 临近春节的时候沈炎来韩菁房子里,韩菁刚刚从外面购物回来,大衣挂上,其 他的小衣都是随便卷了然后扔进柜子里。 沈炎勾了勾唇角,走上前又把她手里的衣服接过去,一件件排开铺到床上,说 :“衣服不是这样叠的。” 他把衣服左折右折上折下折,不知怎么很快就变得齐整,然后分门别类放进衣 柜。韩菁在一边瞧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惭愧,喃喃地说:“你连这个都有一套。” “听说女佣请假,我来看看你这边缺不缺什么。”沈炎又补充,“不过女生衣 服款式多褶边多领子多,确实不大好叠。” 韩菁叹口气:“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就是纯粹的不会叠。” “不会叠衣服又不算什么大事,一个房子里有一个人会就够了。”沈炎想了一 下,问她,“过春节你回家么?” 其实韩菁已经为了这个问题犹豫了很久,今天上午才作了决定:“我今年先不 回去。你呢?” “我也不大想回去。”沈炎笑了笑,“那正好,去年我的生日被你放鸽子,今 年希望你能给补上。” 每次沈炎笑的时候,韩菁总觉得他的心思在转,但是又不知道他具体转的是什 么,只好一字一句据实回答:“那当然。” 沈炎二十岁整的生日,假如按照韩菁的习惯,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但是当她 询问他的时候,沈炎的回答是:“这里基本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们两个人过就好。” “可是你什么都不缺,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礼物送你才好。我还没送过男生礼物。” “其实有一项还是缺少的。” “是什么?” 沈炎笑而不答,只是说:“既然想不出送什么,那就帮我做碗长寿面吧,总不 能寿星自己做给自己吃。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于是韩菁第一次下厨,在沈炎的房子里。 韩菁很是像模像样地戴着围裙进了厨房,头发扎起来,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觉 得新鲜之余又认为自己很有当家主妇的模样,可是沈炎表示否定,说她无论从哪个 方面看,都只适合上得厅堂。 但其实锅是沈炎刷的,水是沈炎添的,面条的多少是沈炎定的,最后长寿面也 是沈炎自己盛的,韩菁唯一做的就是把面条在离锅子高高的地方扔进去。 一碗清水面,沈炎全部吃完。 最后的碗也是沈炎洗的。韩菁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表情里透着汗颜。见他端 着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说:“本来说好帮你做件好事,算是补偿去年我的缺席。 但现在看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沈炎笑了一下,在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其实确实有一件事,只有你才 能做得到。” 韩菁很怀疑地看着他。 “前些天你问我有一项我没有的东西是什么,还记不记得?” 韩菁看着他清浅的笑容,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少一个女朋友。” “……”韩菁渐渐抿起唇角,睫毛垂下去,听到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我 很喜欢你。” “开学还不到半年,追你的男生已经数不清。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你想找一 个男朋友,那我能不能申请是第一个?” 韩菁一直没说话,沈炎知道她总会有问题要问,便也适度沉默下去。 韩菁终于开口:“……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吧。” “从高一到大学,四年半的时间,还算短么?” “……可我觉得短。你这么快就提出来,是很自信我一定会答应么。” “我不自信。” “如果我真的不答应呢,你打算怎么做?” 沈炎轻轻笑了一声:“这要看你的意思。想断绝来往还是装着没发生过,我应 该都会很配合。” 韩菁这次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可是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知道。”她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还是很沉稳很 清朗,没有失落也没有紧张,“可是你也不排斥我。有个男朋友总会有不少好处, 可以帮你挡住烂桃花,可以把所有不想做的事都扔给对方去做。我没有任何强迫你 的意思。就算现在答应了,如果你觉得后悔或者不适合,可以随时提出分手,我不 会拖泥带水。我知道现在这样提出来有些仓促,但是我总怕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也 许就来不及了。” 韩菁一直抿着唇不说话,直到沈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蹲半跪在她面前。 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做过。 沈炎一直都有些高傲,且追求完美。他心机深沉,不肯轻易将就。她在和他呆 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都是需要抬头才可以够到他的眼睛,可是现在她微微垂下眼, 就能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诚恳。 韩菁看着他,慢慢地问:“你讨我做女朋友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不会。” “你给我画的那张素描我还一直收着。你那些不会的东西,只不过就是做饭洗 衣这些家务。我说过这些东西一个房子里一个人会做就够了,互补不是很好吗?” 韩菁又开始失神,并且失神了许久,直到突然察觉到沈炎还一直维持着半蹲半 跪的姿势,眼神才又渐渐聚焦起来。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一片墨黑,韩菁像是受到了蛊惑,听到自己低低地,沙 哑地说出一个字:“……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