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韩菁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二十二岁这样的年纪披上婚纱,更没有想过会在T 城 以外的新加坡和除去莫北以外的人结婚。虽然她也不曾敢设想过和莫北结婚。 然而只能说世事太无常。她此刻恰恰就正笔直站在新加坡沈家的客厅里,双臂 两侧平伸地由着领命上门的裁缝为她度量尺寸。沈炎坐在一边沙发上,单手撑额看 着她,膝头上还摊着两本由名师精心设计的婚纱样册。 这就像是梦一场。而韩菁已经分不清以前和现在究竟哪个更为不真实一些。 她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崎岖路上蔓生的情感就如牵牛花,倾尽自己全部 的生命爬上墙头,只为了能再靠近阳光一点点;倾尽自己全部的生命热烈绽放,只 是希望他可以更懂得她一点。 然而终究等到枯萎,她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她理智上本不应该怪莫北,可是仍旧觉得难过与委屈。她也想过怨恨自己,为 什么这样久的时间里,只知道任性发脾气,却没有开口的勇气。然而在他深邃如海 的迷人眼眸之下,她根本就连走上前抱一抱的力气都失去。 她没有办法再呆在T 市,再待下去,她所有积聚起来的力量都会再度在莫北的 温柔之下土崩瓦解。 韩菁还记得她九岁那年,莫北打理生意的手腕已经很成熟。他在那年春天还清 了从莫伯父那里借到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并且把自己公司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以及 买了一栋别墅,只等装修完毕就从莫家那个庭院里搬出去。 她下午从莫伯母那里得知了消息,等到莫北晚上回来,他还没把外套脱掉,她 就已经穿着大大兔子耳朵的拖鞋冲了过去,然后紧紧抱住他的腰,仰脸看着他,眼 睛里蓄满泪水,嘴巴抿得很紧。 “你要搬出去自己住了吗?” 莫北一怔,把她腾空抱起来,眨眼间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他则稳稳地坐在 了沙发里,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地笑:“是啊。” 她的眼睛迅速红了一圈:“我不想让你走。” 莫北看着她,露出很安抚的笑容:“我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宝贝儿的。” 但明显没有效果,韩菁揪住他的袖子,声音已带哭腔,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 “我不想让你走。” “这样啊……”莫北微微歪了头,做出思考的模样,“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那边住?” 她抿着唇,显然被这个问题为难住。她的眼光扫过楼上莫伯父待的书房,又扫 过外面正在培育花栽的莫伯母,又转回来,眉头紧紧蹙起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搬 出去呢?这里不好吗?” “这里很好。但这里是你莫伯父建造的家,现在小叔叔已经到了一定年纪,也 需要自己建造一个类似这样的地方。” 她不再问下去,眼泪满在眶里不肯滴出来,很有可怜巴巴的意味,就像是羽翼 未丰的雏鸟在秋风萧瑟中等待救援的模样。莫北不忍看下去,正要安抚,她开了口, 语气很坚决:“我要和你一起住。” 这句话明显是在心里挣扎衡量了很久才说出来,但有些出乎莫北的意料。他微 微一顿,柔声问:“那莫伯父和莫伯母呢?” 韩菁咬着唇又纠结了片刻,然后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的袖子攥得更加紧,语气 坚决得就像是宣誓一般:“我要和你一起住。” 莫北停了停,眼角渐渐弯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声音很温柔:“那也好。” 她自九岁起,到二十一岁止,满心满眼都只有莫北一个,流的所有眼泪都是为 了一个人,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撞得头破血流。她因他笑因他哭,花了十几年的光阴, 用尽十几年的气力,去追逐一个人的脚步。就像是在饮一杯甜蜜的慢性毒药,越陷 越深,思念他迷恋他,固执成了偏执,乃至失魂落魄,没得挽回。 她只觉得悲伤,无穷尽蔓延的悲伤。为什么她碰上了那一句她最不相信的话: 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除了站在我面前的你。 她已经为这个人哭过太多回,从今天开始再也不想为了他掉眼泪。 去年秋天,韩菁在车祸的第三天与沈炎一起从T 市飞新加坡,莫北和江南给她 送行。那是她至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莫北。 莫北从去机场的路上就一直戴着墨镜,一直到她安检离开都没有摘下。嘴唇微 抿,一路无话。 他这个样子,明显就是不悦。然而还有比他更不悦的人。韩菁一路也是绷着脸, 在车子里的时候一直别着头看窗外,到了机场就一直看着安检口。总之视线绝对不 与莫北交汇,话也不肯多说,一直同样的面无表情。 于是打圆场的任务就落到了江南的肩上。他笑意融融地问她:“这次去了什么 时候再回来呢?” 韩菁的目光转到江南的脸上,皱眉冷声说:“再不回来了。” “又在闹脾气。”江南拧拧她的脸颊,被她皱着眉挣开,他也不在意,看了眼 沈炎,又笑着说,“越大越长回去。以前明明逗一逗还能笑的,现在都成冰山美人 了。” 韩菁梗着脖子不吭声。江南摸摸下巴,只好转头对沈炎说:“菁菁过去之后麻 烦肯定少不了。有事的时候记得给这边打个电话。” 沈炎清淡地笑:“好的。不过凡事还是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同意了才可以说。” 沈炎说得很准。韩菁拒绝T 市的一切消息,也禁止他向T 市透露消息。她做得 十分决绝,就连她接受沈炎的求婚以及生了一场大病这样的事,莫北和江南都是在 三个月之后才得知。 沈炎求婚是在他们抵达新加坡的七天后。那天他拖着韩菁一起去超市,准备做 一次丰盛晚餐。但韩菁胃口恹恹,唯一肯吃的蔬菜只有一个土豆,唯一肯吃的肉类 只剩下一个牛肉。回到家后沈炎把这两个东西穷尽了花样,光是土豆就做了五道菜 式,炝土豆丝,土豆炖牛腩,炒土豆块,拔丝土豆,以及土豆汤。 韩菁看了以后啼笑皆非,连连称呼他沈大厨,后又改口叫神厨。 沈炎在厨房里折腾得辛苦,韩菁也很买账,尽管没有多大食欲,还是每个菜都 吃掉一点,炖牛腩和土豆拔丝更是多次动筷。 席间很轻松。沈炎回顾起和韩菁一起游览欧洲列国时遇到的趣事,餐厅里便时 不时会有笑声听到。到饭尾的时候,沈炎起身去了卧室。片刻后他再出来的时候手 里多了一只手工的陶瓷杯子。那只杯子很眼熟,眼熟到韩菁觉得和十七岁那年他送 给她的那一只非常像,像到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是那年我做的后来送给你的那一只。”沈炎笑了笑,“是去从国内过来 那次,去机场之前我去接你,从你的房间偷到了这里。” “……” “这个杯子里其实有个小玩意儿。”他微微眯起眼,用指腹最敏感的地方仔细 按着杯身下半部分,片刻后突然用力,很快“咔嚓”轻微的声音响起,纹着青花的 杯身有个地方被按塌,露出里面一个狭窄的缝隙。 他把那个缝隙朝下晃了晃,片刻后真的倒出来一个小玩意儿。 是一只三色金的三环镶钻戒指,每环都镶满细碎的钻石,金白交错,精雕细琢, 即使在柔和的餐厅灯光下也依旧闪烁耀眼光芒。 韩菁望着那只钻戒,没有动。 眼前的架势一看便知下面将要发生些什么,她没有喜悦和激动,但也不见得就 很反感。只是潜意识下依旧有些失措,总觉得这样是否太早。不过她的脸庞一如既 往的细腻柔和,嘴唇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莫先生说你有和我结婚的打算。但我觉得求婚这种事,应该我来做比较合适。” 那只戒指被他平托在掌心,美丽精致得让人迷炫。他的声音低沉,并且带有极难得 的温柔,温柔到近乎蛊惑,“这只钻戒不是很名贵,但是是用我那年暑假打工的全 部薪水买下的。我想了一周,也不知道该怎么求婚才合适。我知道你不喜欢太花哨, 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会打动你。” “现在你也许觉得年纪还小,结婚的事还很遥远。可对于我来说,我从没有这 么渴望想要珍藏起一个人,这种渴望已经浓烈得我再也忍不住,想要开口求婚。”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声音恳切到虔诚,“韩菁,你嫁给我好不好?” 韩菁从来没有怀疑过沈炎的情感。 他看着她的时候通常眼神都很收敛,然而她即使是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动一动, 他也能在同一时间里快速察觉。 那一晚沈炎眼底的情感就像是汪洋恣肆的大海,深邃而且浩瀚,情意不加掩饰。 他一直都维持着手托戒指的姿势,一直在等待她的回答,眼睛也没有眨。他那张脸 庞英俊,加上这样的目光,即使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生,这样第一眼见到他,也许 也要动心。 韩菁盯着那枚钻戒,微微歪着头,陷入沉思。良久之后视线终于慢慢转回到他 那张好看的面孔上,声音很沙哑,不过很清晰:“……好啊。” 她很平静地说出来,沈炎却像是受到了震动。一时口不能言,只是定定地看着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相信了她说的话,眼睛连闪了好几下,最后用微凉带汗的 手握住她的,把戒指一寸寸仔细套上去。 如果按照沈炎的本意,那他估计想当天求婚的下一秒就拉着韩菁去教堂。只是 考虑到韩菁腿伤未愈,他们的婚礼还是不得不定在当年冬天。 然而没有预料到的是,等韩菁腿伤痊愈后,她却又开始生病,病势前所未有的 凶猛,连带婚期又不得不顺延到次年春天。 几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她这回生病大半部分都是心理原因在作祟。高 烧不退,呕吐不止,头疼得快要爆炸,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韩菁几乎以肉眼可以 看得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就像是一片千疮百孔的树叶,仿佛稍稍错开眼,就可能随 时会离开。然而她的态度又一如既往的强硬,没有回旋余地,没人敢劝她看看医生。 沈炎那天从外面回来,轻敲卧室门而后推开,一眼扫过去,柔软大床上躺着的 人几乎毫无生机。他的面色陡然变白,快得近乎小跑过去,拍了拍她的脸,手指触 及到一点温热,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的动静不小,睡得再沉的人也能被吵醒,更何况是浅眠已成习惯的韩菁。她 缓缓睁开眼,微皱着眉,声音带着久病不愈的沙哑:“怎么了?” 沈炎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甚至分不清谁比谁要更凉一些。他的眉头蹙得很紧, 声音努力维持平稳:“韩菁,你吃点药好不好?我请求你吃点药好不好?” 他长这么大,从未这样开口求过人。他刚刚从外面回来,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 换就过来看她。此刻坐在她床边,眼眸深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以及显而 易见的心疼。 韩菁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又不会死。” “但是我很害怕。”沈炎小心劝说,“你的病症很好治,医生说不管是传统疗 法或者是西方疗法,只要三四天就可以好。吃药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发生。给你 调配的药都不苦,都包着糖衣,或者有点儿酸甜。如果你还担心,给你开的处方, 你吃一剂我就跟你一块儿吃一剂好不好?” 他静了静,又轻声开口,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吃药呢?” 他拽过抱枕垫在坐起身的韩菁的后背,敛起眉眼,表情不复以往淡定。韩菁看 看他,说的却是无关的话:“我答应你求婚答应得很快,你是不是倒是觉得不安了?” “……是。”沈炎很想否认,然而他在她的眼睛底下根本说不出假话,最后只 能低低承认,“我求婚的把握只有一成。没想过会中奖。” “觉得我是因为赌气?”见沈炎迟疑片刻后点头,她睫毛也不动一下,又说, “那你还求婚?” “万一以后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了怎么办?我那天的手心其实和今天一样凉。” 他握住她的手,目光平视她,“你喜欢莫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并且你到现在还 是喜欢他。” 他提到莫北两个字,韩菁依旧没有动。只是稍稍转了眼去看窗外,微微抿着唇 良久都没有回话。 “其实你可以不答应求婚。给我希望再让我失望会很残忍。”沈炎轻声说, “韩菁,我最后一遍问你,你究竟会不会跟我结婚?” 韩菁扭过脸对他笑笑,说:“我既然答应嫁给你,除非你婚后对我很不好,否 则我不会离开你。” 沈炎望着她半晌,又沉声开口:“那如果万一莫北抢婚呢?你还会不会嫁给我?” 韩菁抬眼看他,目光流转却不答话,明显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又顿了片刻, 才说得笃定:“他那样的人,不会做出抢婚这种事的。” 沈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加评论。 一直到第二年春节过后,等到韩菁病情已经好转之后,江南和莫北才得知了韩 菁要结婚的消息。江南很快就打过电话来,说话声音不复以往吊儿郎当,一副“你 需要好好解释”的口吻:“菁菁,这真不是你的风格。” 韩菁当时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捏着电话漫不经心作答:“我的风格这几 年早就变了。” 江南忍住怒意:“这样大的事情,如果我不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你是不是就不 准备告诉我和莫北了?” “我说与不说,你们总会在事情前一刻知道的。” 江南终于气急败坏:“韩菁!你给我从新加坡回来!你不能嫁给沈炎,你知不 知道?” “为什么不能?”韩菁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让我不要找一个 像你或者小叔叔一样的人。沈炎哪一条不符合你们的审美标准了,我为什么就一定 要听你们的话?” 江南被噎得半死,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你还真想来真的?” “我哪里像是来假的?” 江南再次忍不住地气急败坏:“你那么多年喜欢的都是莫北,现在要嫁给沈炎?? 行啊你,来来来,你好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话说出来,双方两边都静默了片刻。韩菁受到震动的时间比江南预想的还要 长,一整句分成了好几段才说出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南也跟着沉默,半晌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不少:“总之,你不能嫁给沈炎, 菁菁。” 韩菁嘴唇咬成一条线:“回答我!” 江南沉默了一下,再叹一口气:“你那些小动作,谁能看不出来呢?你想要什 么都给你,你回T 市来好不好?” 韩菁仰头望望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把饱满的泪水硬生生逼退回去,她的喉咙梗 塞住,说不出话来。 “至于莫北,我的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来。但是菁菁,你嫁给沈 炎要做什么呢?要一个你不喜欢的玩具,你心里又不会多高兴。” 韩菁冷冷地说:“至少我也不会不高兴。易宁喜欢你,嫁给你又有什么好受的? 我干什么非要自讨苦吃?” 江南再次被噎住,好一会儿才有些恼怒地说:“你不要恼羞成怒了就来揭我的 伤疤。易宁和我跟你和莫北不一样。你年纪还这么小,做这么大的决定,以后会后 悔的。” “我肯定不会后悔。”韩菁截断他的话,把手中的鱼食一把全部扔进池塘, “要想阻止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别再试图对我口舌教育了,我听不进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