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六 我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伊丽一向情绪上脸,望着莫离消失的方向,比我还要恋恋不舍。格布跑去帮忙 喂马,只有桑扎拍了拍我的肩膀。 “莫兄弟心思缜密,武功又好,你不用太担心。”见我不答,又补了一句, “我们会替他照顾好你的。” 我耳里一直有嗡嗡的响声,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见他口唇张合,最后 还是点了点头。 桑扎就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来,更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一趔趄。 真热情! 我知道莫离做了最好的安排,无论是回圣火教总坛还是追查长老们背后那个神 秘人,这些都是极端危险的事情,我武功不济,跟着他也派不上用处,只会添乱。 他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暂时离开你,你要等我回来。” 我应该相信他,更何况,战争开始了,无论身在哪个国家,或者是在两国边境 出现,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危险。 我望着那个方向,慢慢抿紧了嘴角。 我又能做什么呢?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灭战火于须臾之间?我只是个连 自己的平安都不能保证的人,留在他身边,徒增麻烦。 桑扎还在说话。耳里的嗡嗡声渐渐小了,我听见他在问我,要不要挑一匹马, 还有是不是需要给我配一个人共骑?我慢慢转过头去,眼睛对上他的。 我对他眨眨眼,然后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说:“谢谢,我会骑马。” 他这次倒没有笑,觉得我很乖那样,没有再拍我的肩膀,只摸了摸我的头。 我与桑扎他们一路往北地去。桑扎说墨国人烧了他的牧场,草原上其他不愿交 出马匹的牧场也无一幸免,大批的马被送入军队装备骑兵,墨国的先头部队已经突 破重关城,打入关内了。 我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插嘴多问了一句,“墨国现在的国君……是谁?” 伊丽骑着马走在我的身边,闻言侧过头道:“是新君,老国君死了之后,就是 原本的太子即位的,我听说他原本还要娶天朝的一个公主,可惜那公主在送嫁的路 上死了,要是她活着,说不定不会打仗了,阿爸,你说是不是?” 桑扎摇摇头,“墨国新君嗜武,即位才一年就吞并了好几个北方边境的小部落, 又对南朝虎视眈眈,发动战争也不奇怪。” 伊丽回望了一眼自家牧场曾在的方向,黯着眼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打仗?可 怜我们那些马儿。” 桑扎安慰女儿,“等我们回到故乡,一切就会好的,蒙地辽阔,还会有更多的 马儿。” 伊丽振作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跟我说话:“其实那个公主也很可怜的,小小年 纪就死掉了。” 我一直很安静地听着,这时就回了她一句,“比起嫁给那种人,死掉了也好。” 我们的马队日夜兼程,有时候吃喝都在马背上,夜里就将马匹聚集起来,生火 而睡,男人们轮流放哨,提放意外,就连格布都不例外,小小年纪配着一把长长的 弯刀。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桑扎说过,蒙地在墨国以北,虽然我们途经的都是 偏僻之处,但是总有一段路不得不紧贴着墨国边境,而且越接近那里,路上情况就 越是复杂。 所谓复杂的情况并不是说边境上山峦起伏路途艰险,而是人。 我们遇见越来越多的逃难者,大多是异族人,都是平民,背着仅有的财产,带 着老人孩子,挣扎着走在离开这个国家的路上。 离开了水草丰美的草原已有数日,边境一派荒凉景象,眼前连绵起伏的都是光 秃秃的沙地,那些逃难者没有足够的事物与水,有些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还有趁乱打劫的,杀人劫物,尸体直接丢弃在大道上,死者大多是死不瞑目的,身 体都开始腐烂了,一双空洞的眼睛还仰面望着天空。 桑扎行路经验丰富,在草原上就备好了充足的粮食与水,又让队伍里的女人们 都兜头围起了脸,日夜防备,那些逃难者大多与我们走在相反的方向,也有人停下 来问我们讨要食物,顺便说几句话。 所有人都奇怪,问我们为何往北走,那里是荒野绝路,什么都没有。 我看一眼桑扎,他就对我露出一个略带神秘的笑容。我想起他寻路的神奇本事, 就不说话了。 莫离信任的人,我也信任他。 逃难者当中还有些墨国面孔,多是带着伤的,狼狈挣扎地行走着,我猜想或许 是从战场上逃离的逃兵。他们遮掩着自己的肤色,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愤怒的 其他各族人发泄式地殴打致死。我就曾亲眼见过一群人围殴一个奄奄一息的墨国男 人,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快死了,遮盖身体的破布下露出残破的军服。 那是我马鞍正好有些松了,就自己停下来紧了紧,落在自家队伍的后头,殴打 发生时我离开队伍已经有了一段距离,我记得自己当时在马上惊叫了一声,因为见 到路边的尸体是一回事,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凌虐致死又是另一回事,本能地就 想跳下马,但是手被一把攥住,我一回头,看到格布那孩子的脸。 他该是来催我的,但这时却只是面色阴沉地说了句:“不要管他。” 我从未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过这样可怕的表情,不禁猛吃了一惊。他又说话: “那个人是墨国人。” “可是……” “他可能烧过我的家,杀过我的朋友。”他咬牙切齿。 我心一寒,再回头时,那人已经血肉模糊了,显然是回天乏术了。 我这些年自问已经经历过一些人间惨境,但面对此情此景怎么也无法平静,之 后两天赶路时都只能用面纱将自己的脸紧紧裹起来,连眼睛一起,不想再看到任何 惨剧。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边境地带行走了两日,期间也遇到了一些巡逻的士兵,但是 这个国家正在倾力与南方大国开战,留给北方的自然只有一些老弱残兵,此地又是 偏远荒野,那些逃难者也没什么油水,因此士兵们很少在意路上的行人。 桑扎熟悉所有的捷径小道,我们这一大队人马,竟然只遇到过两三个散兵游勇 而已,被盘问时桑扎就塞了些钱上去,很容易地摆脱了他们。 两日之后桑扎便带我们转入无人区,一开始走的都是荒冷沙地,四望天地间一 片空茫,果然是绝地的模样,但是桑扎领着队伍,一路目标明确,晚上席地扎营, 晨起便开始赶路,我们带的粮食充足,一路虽然困乏,倒也不觉得有多难熬。 ——至少比一路看着那些尸体来得好。 到了第三日,眼前一望无际的地平线终于有了些起伏,遥望可见不远处一座峡 谷,见到这情景之后,就连一直暗着一张小脸的格布都亮了眼睛。 有人大声欢呼起来。桑扎笑着道:“穿过那峡谷就到蒙地了。” 我知道桑扎老马识途,但是在这种死地还能找出正确的方向,那真是令人震撼 的本事。他大概看出我的吃惊,开口解释。 “怎么?猜不到这儿会有条路吧?从我第一次穿过这峡谷,已经是十几年前的 事情了,一晃眼的工夫,我都老了。” 我点头,想了一想又说:“这是你回故乡的路,总是记得的。” 桑扎很搞笑我这么说,挨着胡子哈哈笑了起来,又道:“也有汉人来过这里, 几千人餐风露宿,比我们更能吃苦呢。” “汉人?”这回我真的吃惊了。 “你不知道吗?那可是南朝的季家军啊,奇兵千里,绕到墨国背后突袭,就在 前头峡谷外扎的营,我那时还给他们带过路;那位季将军打仗真是厉害,人家都叫 他飞将军,打得墨国节节败退,差点连大都都保不住啦。可惜后来被你们南朝皇帝 召回去了,听说屈死在天牢里了,是不是?”他动动花白的眉毛,很是惋惜地叹了 口气,“你们汉人家的皇帝,真是古怪,这样的人都不用,那还要用谁来打仗呢?” 我坐在马背上,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渐渐手心冰冷,都是汗,连缰绳都握不 住。 故乡在望,桑扎心情放松,话也比平时多了些,说到这里也不等我回答,又继 续说下去:“话说回来,莫兄弟也知道这个地方,我跟他一提起,他就明白了,放 心地让我带你走呢。” 他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愣住,声音紧张起来,“平安,你 怎么了?舒服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机会,但自己心里清楚,这几日马上的颠簸, 夜里露宿的阴冷,还有这一路上的堪比地狱景象的所见所闻早已将我折磨得憔悴不 堪,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段话给我带来的刺痛。 这样的蛮荒边野,数千人的翻山越岭,夙夜急行,谁没有父母子女?谁不想待 在花红柳绿的江南?但是一场战争,他们却到了这个地方。 我一直记得皇兄在堂皇大殿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季风出身将门,十五岁时 便与父兄征战边疆。沙场征战,万军中挑敌将于马下,从未输过一场,季家郎赫赫 威名,天下谁人不知? 我望向前方,黄沙漫天,尽染眉睫,让我两眼苦涩。 这赫赫威名,都是用苍茫黄土、马革裹尸、累累白骨换来的;而这枯尽万骨的 赫赫威名,到最后尽付于帝皇家的反复无常。 季风知道这里吗?他来过这里吗?那个时候,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坐在 御花园树荫下的,喜怒无常的我?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墨国骑兵长驱直入, 一直列队到京城十里亭之前的? “平安?”桑扎还在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再也直不起脖颈那样。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以为蒙上眼睛,关上耳朵地跟随着他们,就能够远离战火,忘记过去的自己, 可是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我这个已死的公主,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