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七 所谓望山跑死马,那座峡谷虽然看似近在眼前,但等我们真正跑到那下面,日 头都已经落下去。 谷外果然有遗留的旧营地,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原本就是用木石简单垒起的地 方,现在自是处处残垣断壁,没有一点可看性。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桑扎跳下马,有力的大手抓住我所骑的小红马的缰绳, 脸上是压抑不住喜悦。 “不是穿过峡谷就到了吗?”我这一日都是心情低落,这时仍有些恹恹的。 这些日子我们也不是没有整夜赶路过,以这些牧人对回到蒙地的急迫之心来看, 桑扎的决定,真是令人意外。 他摇摇头,遥指着那黑洞洞的峡谷口道:“我们蒙人把这峡谷叫做拉措布,意 思就是魔鬼。谷里是个大迷宫,许多人进去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即使我知道路径, 但黑夜里也很凶险。咱们好不容易到了这儿,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等明日天大亮了, 再进去也不迟。” 我想了一想,又说:“所以那些人才说,这个方向是死地,是不是?” 桑扎点头,又指指那个方向,“你听。” 我侧耳细听,黄昏的风吹过峡谷,带来呜咽一般的声音,再深处渐渐凄厉,隐 约的鬼哭狼嚎。 我就是一哆嗦,惹得桑扎笑起来,“不怕不怕,夜里风大,到了白日里就好了, 明日我们一气走过去,不到晚上就能出谷啦。” 晚上我们就在废弃的营地里住下了,男人们仍旧轮流放哨,一圈马儿拴在外围。 连日赶路,不要说人,连这些脚力了得的马儿都困乏了,一匹匹沉默地低头啃草, 偶尔低嘶一声,更显得四下清冷。 我待在最角落的一间营房中,营房已是半倾颓的了,勉强剩下四面围墙,顶上 却是一大片空洞,这还是所哟剩下的屋子中最完整的。 这一路他们都拿我当易碎品那样处理,平时小心翼翼也就不说了,休息时都有 一群人在我旁边晃来晃去守着,这晚也一样,木屋外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我一开始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怎样都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别说是有几个人 在我身边晃荡,就算是来了一群狼,都能眼都不睁地一觉到天亮,只是这天晚上, 我实在没办法一躺下就睡过去。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这个地方,兵营虽残破,但肃杀气息仍在,我只要一闭上 眼睛就能看到无数边关战士的模样,还有我从不敢多想象的季家人的模样。 让我没法睡的还有伊丽,她这一路上都忙着照顾队伍里的老人孩子,这晚上却 拖着毛毡垫子进屋来,就在我身边放下,躺下时一手撑着头对着我的方向,一副要 与我倾谈一整晚的样子。 我其实有些烦这个姑娘,理由很简单,就冲着她整日对莫离两眼闪星星的样子, 我就不太想与她多说话。 事实上,这些日子我原本也就很少说话,马队里只有三两个人会说汉语,而我 至今会说的蒙语也只有一句“赛拜努”,还是他们每天不厌其烦地跟我打招呼,我 才学会的。 每日跟着队伍,给我吃就吃,给我喝就喝。桑扎夸我乖,我就对他笑一下,牢 记着自己的信条,尽我所能地不给大家添麻烦。 “平安,你在想什么?”伊丽率先开口。 我眨眨眼,寻思着装睡的可能性,但看来已经迟了,只好回答她:“没想什么。” “你不想莫大哥吗?” 我被她的直白顶得喘了口气。 想他?这样与吃饭喝水相同的事情,是不需要特意拿出来说的。 我又眨眨眼,不想告诉她,每次我这样侧身躺着的时候,都会有幻觉,幻觉自 己回过头去,就能看到一双压抑而隐忍的黑眼睛。 “你真不爱说话。”伊丽自言自语,倒也没有一点扫兴的样子,仍是继续开口, 谈兴很浓,“他真是个好男人。” “……” “武功好,本事大,又这么照顾你。” “……” “我很妒忌你。”她大大方方地,“能够找到这么好的男人。” 倒是我被讲得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 她睁圆眼睛打断我,“还没有成亲吗?” 我脸红了。 她笑嘻嘻地,“那也没什么,在我们草原上,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对的上歌, 换过了哈达,自然就可以做夫妻了。” 我两只眼睛张大了,为他们开放的民风。 她说到这里,总算也脸红了,“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就很喜欢莫大哥,知 道你是个女孩子的时候,还难过了好几天。” 我叹口气,不知是怪她眼力不好还是怪莫离太会招蜂引蝶。 “你别多心,我看他对你这么好,就知道我是没机会的。”伊丽红着脸推了我 一把,力气还挺大,我一时没有准备,差点被推得滚了出去。 等我稳住身子就叹气了,想想桑扎这对儿女,一个整日的苦大仇深,一个整日 的红粉菲菲,这差距也实在太大了。 “那天他知道你不见了,不知有多着急,脸都白了,还有后来几天,他起着白 马东奔西跑,还惦记着赶回去看你,辛苦得瘦了一大圈呢。” “那些天他跟你们在一起?”我惊讶。 “不是。”她摇手,“莫大哥要我们带你去蒙地,我们一直在后山等着你们, 他来过两次,身边还带着些人,但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了,就跟阿爸说过几句话。” “带着些人?” “是啊,”她点头,“有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好漂亮啊。”说完突然露出些 后悔的表情。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摇摇头,“那是红衣,是他的属下,我认识。” 看来莫离已经与自己的属下会合,我又放下一点心来。 伊丽就松口气,然后露出羡慕的神色来,“他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哦。” 怎么可能?我心里失笑,想结束话题,眼前却出现那个晚上,他在山谷中溪边 的背影,很仔细地擦洗自己的脸和手,站起来的时候,地上一条长而薄的影子。 那些让我难以忘记的,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片段。 伊丽还在说:“穿过峡谷就是我的故乡了,你知道蒙地是什么样的吗?” 我摇摇头。 她把身子放平,仰脸看天空,“那里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们族人全 住在毡包里,雪白的,一座一座散开来,像是草原上的珍珠。有牛羊,也有马儿, 雪白的羊群走得很慢,云一样。” 伊丽声音里满是期待,我在一边静静听着,渐觉神往,忍不住说道:“真是个 好地方。” 她高兴地对我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小时候是在那儿长大的,一直都很 想念那里呢。”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离开?”我奇怪地问。 “因为我阿妈啊。”伊丽理所当然地。 “你阿妈?”我一脸稀奇地看着她。 “我阿妈是个汉人,她虽然嫁给了我阿爸,但是一直很想念家乡,但我们又不 能在关内开牧场,最后就选了靠近南国关外的草原定居,方便她回去看看。后来那 儿越来越多的商人来买马,渐渐又有些蒙人跟着过去开了牧场,那儿的牧场就多起 来了。” 我点头,“那你阿妈呢?” “她死啦。”伊丽声音低下去一点。 我大概也猜到了,开口就有点后悔自己问了那句话,这时就因为抱歉而难过了 起来,“对不起。” “没事,我阿爸好疼她的,她一直过得很好。” “可你们一直都没有回去。” “以前还是能回去的,蒙地在墨国的北边,过去只要穿过墨国就可以到达蒙地, 但是后来墨国吞并了许多草原上的部落,又关闭了边境,进出都要被反复查验,渐 渐就变得不方便了,现在开始打仗了,那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不是穿过峡谷就到了吗?” “那是我阿爸厉害,知道路。”伊丽自豪地说,“别人都当这条是绝路,只有 我阿爸知道,怎么绕过墨国边境回到蒙地,所以莫大哥才会拜托他啊。” 听上去就像是在拜托运一件货物…… 我哦了一声,尽量不去想,自己就是那个被拜托的对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