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 夜已深,伊丽的声音渐渐轻了,最后终于睡着了。 我却睡意全无,仰面躺在毡垫上,听着废弃兵营中呼啸而过的风声,仰头就是 破洞上方摇摇欲坠的满天星辰,一颗颗伸手就能触摸到那样。 我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就叫做颠沛流离。 其实我并不太介意自己在哪里生活,也不太介意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但是 我很想念他。 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向他的那位教主证实祭司是个假的?有没有解决那几个 通敌叛教的长老?有没有想着我还在等他来? 这些事当然都是充满了危险的,但我并不想逼迫自己恐惧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他说“等着我”,那么他就一定是会回来的。 我只是在这一刻,非常地想念他,并且无限希望自己如果回过头去,就能看到 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的眼睛。 渴望让我身体有了行动,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慢慢地转了个身,然后睁开了眼 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正想嘲笑自己的犯傻,突然有两点光芒在我面前闪动,小 屋中黝黯无比,哪里来的光?我在一瞬间猛醒过来——那是一双眼睛! 我欲惊叫,嘴上一重,已经被人用手死死地按住了。伊丽是背对着我睡着的, 这时也被惊醒,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回头看,我还不及提醒她小心,捂住我嘴的那人 已是出手如风,一掌劈在她的后颈上,将她就地击昏。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力反击那人。但此人力大无穷,十指如铁扇般死死扣 住我的口鼻。我呼吸不能,窒息感令全身脱力,竟是要活活闷死在他的手掌里。 耳边有热烘烘的气息凑近,我听到极低的警告声,“别动了!你要是敢出声我 就杀了她。” 他这样说着,一把弯刀已经落在了软到在地的伊丽的脖子上,黯淡星光透过破 损的屋顶落进来,照出那弯刀上的斑斑血迹。 我原已经因窒息神智昏茫,看到他的动作之后却立刻激灵了一下,手脚动作骤 停,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手上的力道稍微送了点,指缝里透进清冷的空气,夹 杂着那只手上浓重的尘土与血腥的味道,我只顾贪婪地呼吸,眼前因窒息而生的迷 障慢慢散去,终于能够看清那人的模样。 旧屋残破,除厂屋顶破损处落下的那点星光之外全是漆黑黝黯,那人的脸融在 那一片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电光四射。 我觉得冷。 这个黑色皮肤的男人,长着一张鹰一样的脸,身上还穿着残破的铠甲,带着斑 驳飞溅的血痕,只一眼就让我觉得,他绝非善类。 而且,他是个墨国人! 我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缓过气来,眼睛从他身上转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 伊丽身上,压低了声音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弯刀仍旧搁在伊丽的颈侧,眼睛斜睨着我,不说话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 势。 他开口,说的是汉语:“你们知道如何穿过峡谷,我要你们带路,带我离开此 地。” “你怎么知道我们识路?”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他板着脸。 看来他在此地已经潜伏了很久,多半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来了,只是不知他 是怎么将自己藏起来的,这么高大的一个墨国人,在哪里都应该是很显眼的。 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再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大概有些明白了。 “你也是个逃兵吗?” 他听我这么说,双目一睁,隐约有怒火,但嘴上却并没有反驳,只冷冷地哼了 一声。 我心里一咳,觉得自己一定是说对了,这人看上去确实不像普通士兵,但是就 跟再难吃的萝卜还是萝卜一样,级别再高的逃兵还不是一个逃兵? 想到这里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原本摸索着缠在腰间的金丝索的手也收了回来。 莫离虽然教了我几招以防万一,但是万一里还有万一,若是我出手不慎,让他先伤 了伊丽,虽然她不是我的至亲之人,但到底是一路同伴,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死伤, 再也不想多看一个了。 我略略放心,既然他有求于我们,那现在应该还不至于伤害伊丽,至于带他走 出那个峡谷,对于桑扎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伊丽,悄悄咽了口口水。 大哥,你有难处就说嘛,何必这样暴力,弄得场面这么难看,这家有个小孩已 经很讨厌墨国人了,你再这样对他的姐姐,到时候大家真的要一起上路起来,气氛 会很难搞啊。 那人并不在意我想了些什么,动动身子,又开口道:“出去跟他们说,我要食 物和水,还有,现在就让他们准备上路。”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食物和水都有,可是晚上太危险了,我们原本是 打算明早再走的。” 他对我怒目而视,手上的弯刀往下压了一下。伊丽虽然昏迷着,但还是吃痛地 身子一动。 我被吓得一身冷汗,立刻对着他一边摇晃双手一边用力点头,“别,别,我这 就去说。” 他这才点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丢在我脚前,半点不在意的样子, “你拿去给那个老头子,跟他说只要他能带我穿过峡谷这就赏给他了。” 我一低头,地上一抹翠色,黝黯处仍是幽然生光,原来是上好的一块玉饰。 这样的东西我过去见得多了,但在这荒野之地乍然出现,倒是让我一怔。他见 我这模样,眼里露出些嘲然,又道:“你要是听话,本……我也有赏。” 我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默默地捡了地上的那块玉出去了。 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除了几个在外围放哨的人的走动声之外,营地中悄然无 声,远处峡谷中的风声却是越发的恐怖,静夜里凄厉如鬼。 营地外有放哨的人,我一走出木屋他们就注意到了,一起远远对我招手,还有 人用蒙语叫了句什么。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在问我出来干什么,但大家语言不通,我只好胡乱摇了 摇手,反问他们:“桑扎在哪里?” 夜里风大,他们该是没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又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 异变就发生在这几步之间,我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还有他们身后黑色天空中 突然出现的火光。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带着火的箭雨已经落下,惨叫声马嘶声伴着 火焰燃烧的光芒一同将营地中的平静撕碎。 我飞扑过去,只来得及将一个人从箭雨中拉开。我与他滚扑到一堵坍塌的矮墙 之后,虽然我已尽全力,但他的腿上仍然中了一箭。 那是一支火箭,不知由多强的劲弩射出,深入他的小腿,几乎是对穿而过,箭 身上还带着火。扑鼻的皮肉焦味中,他大声地惨叫着,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打滚。 我咬着牙扯过一块毛毡用力拍打,好不容易才将火焰扑灭,但他已然奄奄一息,倒 在地上只剩呻吟。 除了这几个放哨的人之外,还有原本被拴在营地大门处的几匹马儿也中了箭, 火光中长嘶暴走,场面可怕。所有人都在这一片混乱中奔了出来,我看到桑扎花白 的须发在风中飘动,大叫着:“大家不要慌!平安!平安你在哪里?” 我对他叫:“我在这儿。”又回头看箭雨来的方向,却听马蹄声如奔雷一般, 不知来了多少人,黑压压一片乌云,眨眼将这片废弃的营地团团围住。 牧场中人一路疲乏,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峡谷之外,想到第二天就能够回到家 乡,谁不是睡得香甜无比?这时猝不及防地被人袭击,虽然都已经仓皇起身拿起了 武器,但火光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噩梦初醒的表情,地上还有之前被火箭刺穿的尸体, 烧焦的皮肉冒着缕缕青烟,更像是人间地狱。 那群人黑甲黑马,呈扇形将营地包围之后,当先一人在马上向后一挥手,所有 人马立刻静止下来,营地内还有惊马向包围圈外狂奔,奔到他们近前,有人长刀一 闪,血光飞溅中,那些马不及躲避便已被斩杀于他们的马前。 风声,火焰的燃烧声,还有马儿凄厉的哀鸣声中,即使他们还没有说一个字, 死亡的恐惧就已经如同一只死死捂住人口鼻的巨掌,让所有的牧人都安静下来,包 括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