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我的声音打破了地堡中的沉寂,他终于透出一口气来,但是脸色仍然惨白,果 然是,快要窒息的样子。我越发担心,想伸手去碰碰他,又怕他只是我的臆想,碰 了就没了。 其实也是我想多了,就算我想伸手,身上穴道还被点着呢,手指都动不了。 但是就在我这一转念之间,薄被下的手指一紧,已经被莫离牢牢握住,他另一 只手运指如风,转眼解开了我被制住的那几个大穴。我穴道骤解,忍不住咳嗽了一 声,他低下头,阴影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紧咬着牙齿说话,声音就在我 耳边。 “别出声,我带你走。” 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让我晕眩,让我忘记身边的一 切,只知道死死地看着他。 他让我起身,薄被被他掀开,我身上一凉,这才想起自己穿着之清凉,一抬头 间,只见他整张脸都黑了,满脸杀气,可怕到极点。 短短片刻之间,他的脸色就如此大幅度骤变,我实在有些替他担心,想尽快起 身找些衣服穿,但晕眩感仍在,穴道虽然被解,身子依旧发软,一时竟爬不起来。 莫离伸手将我撑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黑色衣服来,那是我在谷中士兵身上 见过的军服,比他身上所穿的略微简单些,但也差别不大。 我身上发冷,简单的一个起身动作就晕眩了半天,两眼看出去也是模模糊糊的, 又情急,怕让他等太久,两只手去接衣服,还接错了地方,动作可笑。 莫离拿着衣服的手略顿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来,开始动手替我换上。 他不说话,常年拿惯了武器的手稳定有力,但不知为何此时去持续地轻微颤抖, 隔着衣料,都让我觉得心痛。 我大概明白自己是吓到他了,有心想出声安慰,但乍见他之后,之前强撑住自 己的所有力量突然消失,身体就是那样不合作,好像他来了,它就可以全面崩溃不 用再继续努力下去那样,连声音都不知去了哪里。 他很快替我换上了衣服,然后在我耳边说话:“有几步路要你自己走,可以吗?” 我正痛恨自己身体的不合作,听完立刻挣扎着点点头,伸手推他的胸膛,想下 地证明自己还有余力走出去。 “等一下。”他取过放在床边的头盔替我带上,又替我将露在外面的头发敛进 去。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我情不自禁地偏过脸去贴近他的手指,只想让这感觉多停 驻一瞬,一瞬也是好的。 他看着我,眼角血红,瞳孔却黑得可怕,放下整理我头发的那只手,然后弯下 腰,突然将我抱住。 这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带一个累赘上路的搂抱,也不是地底山谷中,沉默而温柔 的相拥,他的双手绕过我的身体,在我背后合拢,我的脸被迫埋在他的胸膛里,后 脑被他的手掌按住,很用力。 但他在发抖。 这个在我心目中永远都强大有力的男人,竟然在发抖。 他的愤怒、懊恼、惊惶,甚至还有恐惧都清晰地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来。我突 然鼻梁酸涩,差点就要哭出来,原本垂在身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轻轻按在 他背后,即使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力量,但仍想尽我所能地安慰他。 他只这样抱了我一瞬,之后便收回手,扶我起来。我不再有机会看到他的脸, 因为他也带上了头盔,接着便带我往外走。 门外竟然空无一人,我们沿着暗道向前,其间也遇到零星几个侍女与士兵,但 莫离穿着的好像是高阶军服,地位高出他们许多,一路上竟没有人上来查问,只行 礼让我们通过。 我脚下虚浮,但他一路握着我的手,将真气缓缓注入我的脉门间,我有心挣脱, 不要他如此平白浪费内力,但他五指收拢,根本不看我的脸,我又哪里挣得开。 我们就这样一路顺利地走出了山洞,最后出口的窑洞靠近马厩,我们一走出来 就有数个人牵着马迎上来。 我就是一惊。 莫离却毫无讶色,上前接过其中一个人递上来的缰绳,倒是那人看到我之后突 然愣住,虽然带着被压得极低的头盔,但那双眼睛已经在阴影中张大了。 我在头晕眼花中认出他来,立刻又惊又喜,是青衣,青衣竟然没有死。 很明显我的出现完全不在青衣的意料之中,但他应变一向极快,虽然吃惊,仍 是不动声色的将缰绳递了过来。莫离翻身带我上马,一小队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往 大门处笔直骑了过去。 我震惊之余再去看其他人,目光一动之间,骑在我们身后一人突然微哼一声, 声音熟悉,竟然是成平。 我这一下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莫离来了,青衣来了,现在竟然连成平也来了!这蛮荒边野,天尽头一般的地 方,他们竟然全都来了! 大门处仍旧是层叠严密的木栅,数名士兵立在那里守卫,两边是用作瞭望的高 塔,上面立着弓箭手,有人上来与我们说话,青衣迎上去用墨国话与他们交谈,另 从怀里亮出一样东西来,应该是某种印信。 那些人果然放行,木栅拉开,吊桥放下,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光线反而更加 黝黯,我听到拉住吊桥的铁索转盘转动的声音,嘎嘎地慢得让人百爪挠心。 地堡中突然传来隐约的骚动声,渐强渐大,就连门口那几个守卫都忍不住回头 望过去,我的心猛跳起来,即将跃出胸口那样。莫离在我身前,脊背如标枪一般笔 直地坐在马上,头都不回。其他人也镇定如常。倒是在我们身下的几匹马儿,被这 噪声惊动,有了些不安的动静。 吊桥仍在缓慢地放下。突然有一声咆哮在后方响起,骚乱中响雷一般清晰入耳, 那是阿布勒的声音!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发现了,他已经发现我逃走了!一想到那个男人的 可怕,我不自禁地浑身悚然,耳中忽有声音,是莫离在对我说话,短短三个字。 “抱紧我。” 我条件反射地双手一收,他未回头,但是提高了声音,喝了一声:“走!” 长鞭劈碎空气的声音响起,胯下马儿突然发力,越过木栅,向还未完全放下的 吊桥疾奔而去,身后其他人自然紧紧跟随,那些守卫一时猝不及防,纷纷滚倒在地, 这几匹马儿从他们头顶凌空而过,四蹄落下时已经踏在吊桥之上,后方马蹄声吼叫 声不绝于耳,塔楼上的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有人扑向转盘收起吊桥,这几匹马儿 狂奔之中逆桥而上,原本缓缓下落的桥面停住,转眼又缓缓上升,我双手紧紧抱住 他的腰身,吊桥下的尖刀在第一线乍现的天光中闪烁着阴森惨白的光芒,还有箭矢 破空的声音,该是塔楼上的那些弓箭手,在一片混乱中开始向我们发动攻击。 但我竟不怕了,身体与他的贴在一起,心里一片平静。 莫离带着我奔在最前,吊桥尽头出现在眼前,只听马儿一声长嘶,四蹄已经腾 空,耳边一声低叫,我一回头,见青衣所乘的那匹马半空中被箭射中,猛地坠落, 而他跃起不及,眼看就要被一同带入刀坑。 我惊恐地睁大眼,莫离仿佛听到我心中的叫声,手腕一动,乌黑长鞭凌空挥出, 转眼将青衣从刀尖上方卷起,直挥向谷外。 青衣轻功甚好,又有长鞭助力,刹那间翻身落到谷外,莫离却因为掷出青衣的 作用力而去势一挫,只能半空弃马,也带我飞身跃起。 后头的马儿们纷纷在吊桥尽头腾跃,成平落在最后,胯下马儿因吊桥高陡而力 尽不能,他与我们一样,当即弃马,施展轻功纵身跃向谷外。 莫离一手带着我,到底施展不开,我怕拖累他,情急叫了一声。 “把我放开,我能行!” 他一声不吭,长鞭再起,鞭梢飞出去卷谷口的一棵大树,但是我们下坠之势奇 快,这一挥鞭居然只是擦着树干而过,并未卷实。原先落在我们身后的成平在这时 却已后来者居上,双足落到谷口,电光火石之间,他反身一手抓住鞭梢,提气用力, 鞭梢紧绷,莫离立刻借力再次跃起。 我略松了一口气,却听脑后一声锐响,我一偏头,只看到利箭破空而来的黑影。 莫离正是一跃力尽,借力再起的时候,长鞭鞭梢在成平手中,而他的另一只手抱着 我,根本不可能在半空中闪避或者击落这支箭。 那支箭眨眼逼近我们,我鼻端几乎能够嗅到铁质箭尖所发出的寒冷腥气,而眼 前透过一切混乱与那些纷杂人影,居然看到阿布勒的脸。 他如同黑色铁塔一般站在众人当中,脸上表情怪异,手里还拿着弓箭,嘴巴张 着,眼睛笔直得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像是要说些什么。 我抬起手,做了一个想要抓住那支箭的动作,但合掌却是一片空茫,而后肩胛 与前胸同时一凉,我再低头,只见那支箭从我的后肩胛射入,余势未消,再从我的 前胸穿了出来,带血的箭尖突兀地露在外头,在朝阳的光线中,幽幽地闪着光。 我在这一刹那,脑中居然异常清醒,所有的人与物都变成了慢动作,我看到莫 离飘身落在谷外,看到他目眦欲裂地看着我,看到他眼里的血光。 我想要开口,对他说不要紧,一点都不痛,但是所有的声音却突然间离我远去, 天地变得一片安静。 死一样安静。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