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我一直觉得,人要是死了,应该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过程,但是漫长的安静与黑 暗之后却是痛,火烧火燎的痛,从四肢百骸中烧开来,我像一条被迫离开水的鱼, 被死死按倒在火炉上方,一寸寸地被烈焰焚烤。 原来我没有死。 每次在我无法忍受的时候,就有一股温暖刚强的内力缓缓流入,后来却有了变 化,变得沉稳如水,沿着我的周身经脉游走,缓解我的痛苦,让我得到喘息,直到 我再次回到长久的安静与黑暗中去。 这样循环反复,当我最后一次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虽然痛苦仍在,但却不是 令人无法忍受的了,身体的感觉一样一样地回来,我闻到温暖的食物的味道,听到 隐约的鸟叫声,还有人走动的声音,最后是交谈声。 “我来看看我家小师妹有什么不可以,你们也太霸道了。” “平安还没醒呢,你们庆城山的人最麻烦,来来去去没个停。” 竟然是大师兄和红衣的声音……我眼睛睁不开,心里已经高兴起来,前所未有 地觉得天下大同了。 “你们圣火教的才过分,一路上把我们小师妹关在你们右使的马车里,男女授 受不亲……” 我眼睛睁不开,心里已经在叹。 好久不见大师兄,没想到啰嗦更胜数月前一筹。 “尊上为平安疗伤呢!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关系,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不亲了? 平安根本就已经亲的是我们尊上的人了。”红衣伶牙俐齿,声音又快又催,大师兄 哪里跟得上,当场崩溃。 “为平安疗伤的还有我们三庄九派的成卫先生呢!还有我师父呢!谁说平安是, 是……的人了?我们庆城山同意了吗?我师父同意了吗?” 大师兄还是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抬出师父这个杀手锏来,我却听得情急,一 想到师父也来了,挣扎间只想决点睁开眼睛,向他们问个清楚。 “你们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平安又不是你们家养的小狗。”红衣哼了一声。 “你……” 红衣说起话来太让人应接不暇了,我几乎可以听到大师兄砰裂的声音。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出什么事了?我茫然地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还有脚步声,屋里的空气 似乎是静止的,那脚步声便更显得清晰如在耳边。 我的心快速地跳起来,疼,但是克制不住。 又有推门声,聒噪的声音,“你走得那么快干什么?赶了这么些天,我浑身骨 架子都给马颠散了,等等我。” 我认得这声音,但睡得太久了,脑子不够用,一下子竟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你过来看她。”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心窝上方那个最疼痛的地方传来很轻 易的触碰,即使是隔着布料,都觉得那只手在紧张。 莫离来了! 我在黑暗中挣扎,恨自己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既不能抬起眼皮,更无法 发出声音。 “哦,我来看看。”另一人走上来,我脖子一凉,该是被他掀开了衣襟。 然后我就听见莫离突然冷下来的声音。 “贺南!” 真不客气,连先生两个字都省了。 贺南叽里呱啦的声音随即响起,“干吗?这都不给看我怎么医她?你不是真以 为我已经神到能够隔空诊疗的地步了吧?” …… “你别在这儿呆着了,出去出去,记得别让那个唠唠叨叨的小子进来缠着我就 行。成家的后代越来越不像话了,见人就是自来熟,我哪来那么多工夫回答他的问 题。” 我猜贺南说的是成卫,成平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男人,成卫跟他虽然是亲 兄弟,但确实爱说话。 可是,再怎样的爱说话,与圣手先生这位大话痨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莫离一声不发。我怕他真的走了。 情急间更是挣扎着想睁眼,没想到门外忽然又有声音,是青衣的。 “尊上,有教中来的急信。” 莫离嗯了一声,然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贺南又说话,好像还在继续推他。 “走吧走吧,留个安静地儿让我看看她,放心,我不会吃了她的。” 莫离终于走了,门轻轻响过,室内安静下来。我急得想咬人,眉心突然有些微 刺痛的感觉,眼皮像是被某根神经拨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了。 长久黑暗之后,眼前出现的任何一点光亮都让我觉得刺痛,眼前只有一团模糊 的光影,然后身上又传来几下轻刺。 “好了,这群傻瓜,都看不出来你已经醒了。小平安,我来了,感动不?” 眼里的刺痛稍稍退却,我终于能够清楚地看到立在我床前的男人。贺南还是老 样子,灰色的头发垂落两边,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眨眨眼,虽然心口仍是疼痛不堪,身上还插着那么些金针,但在这一瞬间, 居然觉得高兴。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第一次死里逃生了,但从未有一次会是这样,还未睁开眼 就能感觉到,所有我想要见的人都在我身边--至少也是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贺南低着头检视我的伤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差一点就把心脏穿了个透,成家那小子处理得还可以嘛,嗯……”他看着看 着就开始摸下巴,“这种缝法会留疤的,你家小莫以后会介意吗?”我一开始还安 安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就忍不住脸红了,想叫他闭嘴,嘴一张没说出话来,先呛 咳了一声。他笑了,“睡了几天说不出话来了吧?”说完手指间又拈了一根金针。 “别扎了……”我挣扎着说话,却听到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变得又怪又哑,沙石 缝磨出来的那样。 他哪会理睬我,仍是运指如风,在我身上又插下数根金针,还在落针的间隙与 我说话。 “我来了就不用怕了,保准你好了以后还是那个又白又嫩活蹦乱跳的小平安。 对了,那傻小子怎么跟中原白道里的人混到一起去了?庆城山的人都在这儿,吓了 我一跳。” 我被他这样一轮猛扎,居然能够说话了,虽然还有些气息不稳,但总算一句话 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 “这是哪儿?” “金水镇。莫离带你过来的,圣火教里有好些人也在这儿,那教主好像又突然 变成明白人了,所以你家莫离就又重掌大权了,高兴吗?” 莫离带回的证据起作用了吧?我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但又知道贺南根本说不 清事情经过,索性不问了。 等莫离回来了,他自然会告诉我发生过什么。 所以我说:“替我找我师父文德,我要见他……” 莫离在,文德也在,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 得告诉我师父,我的身份已经被泄露了,我不能再安安稳稳地假装自己就是庆城平 安,我更不能让庆城山上的任何人的安危因为我的原因而遭到威胁。 在我身边已经死去太多的人了! 贺南嗯个一声,然后弯眉皱脸地做出个奇怪表情来,“你第一个要见的是别人? 可怜那傻乎乎的臭小子,爱你爱得不但昼夜兼程将你从墨固边关带到这里,还马不 停蹄地找我来救你,马都跑死几匹了呢!想不到你醒过来第一个要见的还是别人, 小平安啊,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啊?大哥对你好失望啊……” 贺南还是一如既往的夹缠不清,要不是我现在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真想 一脚踹过去。我怎么会不想见莫离?但是我已经听到了他,感受到了他,我比谁都 知道他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与他来日方长,急什么! 他见我瞪他,立刻露出哀怨的表情来,“你瞪我!我赶了几天几夜的长路过来 医你,你瞪我。” 我喘口气,接着说:“我要见我师父。” 他索性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了。 “不行,你现在刚醒过来,不宜见人,太伤神了。” 我咬牙,气涌上来,声音立刻开始断续,“那你,你……” 他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眼神,又将插在我眉心间的金针旋转了一下。待我气 息平缓之后又说:“我不一样,我现在是你的医师,我不在你旁边,谁在你旁边?” 我气极,偏过头去不看他,缓过这口气之后又道:“成卫医好我的。” 他跳起来,大受侮辱的样子,“那小子是做得不错,可医好你?算了吧,要不 是这几天有人用深厚内力替你吊着命,你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数呢,说不定根本 撑不到今天。” 我沉默了。 贺南见我不说话了,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来,“所以啊,如果是我在这儿, 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不就是被人用箭对穿了一下吗?我还医过心脉全碎命在旦夕 的,替那小子换了一整颗心呢!那小子现在照样活蹦乱跳的。” 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神乎其神的事情,情不自禁也啊了一声,“你……你给谁换 过心?” 我这句话刚说完,半晌听不到贺南的回答。我还想追问,他却已经偏过脸去不 看我,侧脸有极其懊恼的表情,又极力掩饰,顾左右而言他。 “这也不算什么,没什么可多说的。”贺南说完站起来,“我还是去给你准备 点伤药,你乖乖躺着,别说话了,胡思乱想也不要,免得影响恢复。” 说完就走了,背影仓皇,简直是落荒而逃。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