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莫离将我带进屋子,也不收回捆在我身上的鞭子,只让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 沉默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只是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慢慢眼前有了些轮廓,但除了 他之外,什么都是模糊的。 他居然在写字,一个人坐着,手里执着笔,在铺开的白纸上慢慢地写着。 我想起自己是见过他写字的,就在非离庄的大堂上,提笔回复我师父的拜帖, 下笔动如流水,字字铁画银钩,可此时却慢了下来,落笔时微垂着眼,脸上带着沉 思的表情,写不多时便停顿,数行字写了许久。 夕阳渐落,淡红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尽染他的眉睫,侧脸的每一寸都是我闭 上眼就能描摹而出的熟悉的线条。 可是他不是他!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空着身体,空着心,却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师父没有错,成平、成卫没有错,就连他也没有错,这世上唯一错的就是我, 还错得那么离谱与可怕,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就是我找的那个人,一厢情愿地以为他 就是我要的那个人,其实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可是我爱他。 我听到碎裂的声音从我的身体里发出来,失去的感觉又一样一样地回来,心脏 每一寸的跳动都带来巨大的痛楚,这痛楚是一双手,将我凭空撕碎,碾压,蹂躏, 将我直捣入最深的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 我竟然爱他! 我爱的那个少年,他为了放弃了一起,他带我绝地求生,他从没有放开过我的 手,他一直到死都是那么的温柔。可是我做了什么?我竟然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心脏,拿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是像他,他只是像!我却把 他当做他,把他当做自己最亲爱的人,与他拥抱,亲吻,渴望他的笑容,贪恋他的 温存,恐惧与他的分别,想要与他天南地北,一生一世。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去地狱,我应该跪在那个少年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 他的原谅,我应该在三年前就与他一起死掉,那样才是我想要的人生,那样才是我 应得的人生! 莫离突然掷笔,不再写下去,转过身来面对我。我与他目光相对,心中猛烈激 荡,喉咙一腥,竟像是要喷出血来。 他走过来,低声如耳语。 他叫我:“平安。” 他认出我。 他从来都没有认错,错的只是我。 夕阳正在收敛它的最后一丝光芒。他背对着窗,面容都落在阴影中,模糊一片。 没有人制住我的穴道,那条长鞭不过是松松地搭在我的身上,比起束缚来,更 像是一个被刻意留下的印记。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慢慢地将搭在我身上的鞭子拉了下来,然 后立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就像是他过去经常做的,不要我太过靠近他。 他身子动了一下,连着地上的影子都轻轻地一抖,就连这影子,刚才都让我想 蹲下身去,轻轻地拢住它,可是我不能。 我再也不能了。 他看着我,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平安。” 这样的重复,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恳求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早已经知道了,知道我——要的不是他。 我手头,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凝,再看我时,目中已经露出些狠绝的神色来。 我竟没有一点害怕,只开口,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说:“没用了,我要的不是你!”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有人立在门口,白衣胜雪,青衣气喘吁吁地奔进来,“文 先生,你不能……” 文德没有一句客套,只是向我伸手。 很轻的风声,从我耳边掠过,是莫离,转瞬跃到我的身前。他在自己的地方都 换了一身绯色,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因为离得近,落下时衣摆擦过我的脸, 冰凉如水的感觉。 “青衣,你出去。” 青衣像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退出去了,但只是退到门外数尺便停了,也不关 门,双手拢在袖子里,盯着屋子里的情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莫离又开口,“到门口守着,拦不住他,你还要让别人也随便进出这里不成?” 青衣脸一白,略一躬身,然后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莫离不说话,文德也沉默,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凝住了, 令人呼吸困难。 “莫先生,我是来带她走的,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阻拦。”文德先开口。 “破门而入?”莫离冷笑。 “是我一时心急,抱歉。” “这里哪有文先生要的人?”莫离并未移动脚步。我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 黑色的影子像是一张网,窄窄的,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文德看我一眼,直截了当地道:“平安,你过来。” 我就是一震。 “你休想。”莫离突然开口,声音转冷。 “莫先生,过去平安与你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但她现忆已醒悟,也有了悔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莫离沉默,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我,就这样门户大开地把背后留给文德,只是看 着我。 他开口,哑着声音,短短的几个字,问我:“你后悔了?” 我在他的目光中发抖起来,抖得太过厉害身上那样简单的一件兵袍都在簌簌的 响。 “平安,你过来。”师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猛地转头,只看到他向我伸出的 一只手。 我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像一个即将要溺水的人只知道抓住眼前出现的任何 东西那样,身体一晃便蹿了过去,死命地握住了那只白色的手。 手腕被突然出现的冰冷手指带了一下,在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身 边一声闷响,气浪翻滚,几乎将我拍飞出去,再等我抬头,自己已经被文德带到了 门外,屋里一片狼藉,那张原本铺在桌上的宣纸在气浪中瞬间粉碎,一片片零散飘 落下来,落在立在屋子当中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纷纷扬扬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文德的袍袖仍旧膨胀着,暮色中无风自动,不知凝聚了多少内力,带着我倒退 着飞到院落之中之后立刻提起纵身,转眼又跃上了屋檐。 砰的一声响,是青衣从大门外冲了进来,急着往屋子里去。我眼前模糊一片, 身上像是被去了骨,又被文德握住了手,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是眼睛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如同烙铁一样迫着我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地 呻吟了一声。身体也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耳里突然有清冷的声音钻进来,冰钻子那样一直打进我的身体深处。 是文德,在我耳边道:“不要回头,那不是他!” 我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文德飞身再起,庆城纵云是何等的功夫, 眨眼就将那个小小的院落远远抛在身后。夕阳尽落,那寻常院落与最后一丝阳光一 同湮灭,再也不得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