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马车一动,伴着四周整齐的脚步声缓缓向前,车里有浓郁的龙涎香气,久违的 皇家的味道。 皇凡伸手过来,慢慢地拈起垂在身前的一撮头发,白色的头发在车顶镶嵌的夜 明珠的光线下闪着微妙的银光,怎样都没有真实感。 他拈这头发,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许久,放开时居然一笑,低声道:“这些江湖 人,原不该让他们走的。” 都过了这么久,我居然还不能直视他,只好垂着眼说话:“这不关他们的事。” 皇凡摇摇头,又道:“多叫朕心疼,” 我就是一晃,几乎要呕吐了。 即使他是我的亲兄,我都压抑不住那来势汹汹的恐惧与厌恶。 幸好皇兄已经转过头去,并未再看着我。 拓关城并不算太大,马车前呼后涌地走了不多久便停了下了。有人上前打开车 门,皇凡转过身,动作温柔地替我将兜帽盖上,又来牵我的手。 “我们走吧。” 我本能地一退。他看我一眼,也不恼,只道:“与找到你相比,天下还有什么 人是难找的呢?我可以放他们走,也可以随时寻他们回来,或者索性解决了胆敢私 藏公主的庆城山,岂不是更加天下太平?平安,你说是不是?”说完对我一笑,转 身走了出去。 外面响起来连绵起伏的万岁声,铁甲跪地的声音如同雷鸣,只有我蜷缩在夜明 珠的光芒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皇凡御驾亲征,带来数万大军,就在拓关城外驻下,墨军攻城失败,又伤了他 们的年轻的皇帝,士气大灭,足足退出数十里外重新扎营,短时间内再无进攻的可 能。 皇凡带着我住进了拓关城的将军府衙。此地为边关要塞,常年有将军驻守,府 邸虽不豪华,但也屋舍整齐。我被安排在一间大屋中,皇帝亲征,虽然是来打仗的, 但还是带着许多宫女太监,当晚便有宫女来服侍我更衣梳头,还是宫里的老人,服 侍过当年的我,看到我一头白发,人人一脸惊骇。有个宫女就哭了,“公主才十七 啊,这些年流落在外,究竟受了些什么苦?头发都白了。”我嫌他们聒噪,索性闭 上眼不说话,到后来总算一切停当,我再看镜子中的自己,身上已是那就暌违数年 的斑斓凤袍,只是头发没有人敢动,灯光下一片银瀑。 我累得睁不开眼,只挥挥手让她们出去,一个人摸到床上,漫长的一天之后, 躺下就像是浑身散了的骨架。 门外忽然有刚退出去的宫女的声音,“你是何人,竟敢……”一句话只说到一 半变没了声音,然后门轻轻一响,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飘身落在床边,低头 看我。 那人穿一身灰色罩袍,带着长而宽的兜帽,几乎将他整张脸都覆盖在阴影之下, 而那张黑暗中的脸色,竟然是一片空白。 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陷在了一个噩梦里。但他却突然开口,声音有着过度 惊讶后的茫然。 “乘风,你在这里。” “你眼花了,她是公主平安。”又有人走进来,声音带着笑。 我转过头去,看到我的皇凡,身边没有带着任何一个人。夜了,他换了一身便 袍,没有了刺目的明黄,面目就清晰了许多。 我再去看那人,终于在灯光中看清他脸上的那片空白,原本是戴了一副没有五 官的面具。 那人收敛情绪极快,再看我时,面具上唯一能够看到的一双眼早已波澜不兴, 又手指一动,细嫩的破空声出来,竟是凌空点了我的穴道。 我流落江湖数年,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没见识的公主,但终于完全不借助任何东 西凌空点穴的功夫一向只是个传说,从未见人真正用过,而此人竟然如此随意地就 使了出来,顿时让我惊骇。 更让我惊骇的是,他竟然对着我的脸叫出“乘风”。 我记得这个名字,这是莫离曾提起过的,圣火教的前任祭司的名字,是丹桂口 中的大人,是那个十六年前曾被关在兰家庄地底,并用自己的血画出一墙摄魂花的 人! 为什么他与丹桂都将我错认为乘风?我与她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而立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谁? 是谁他们俩就在我床前说起话来,完全把我当一样没有生命的摆设,我被封了 穴道,除了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之外,既听不到也动不了。那陌生的带着面具的 男人不是将目光转向我。皇凡摸摸我的头发,又转过头去带着笑面对着他。我虽听 不到一字一句,但看他们的样子,竟是熟稳到极点? 再等我想到三年前皇凡便有传说中圣火教怪物在手,还用在了我与季风的身上, 刹那间又是一身冷汗。 难道这个人是从圣火教中来的?圣火教中有这样的高手投靠了我皇兄,莫离知 道吗? “莫离”这两个字让我的心脏猛然一缩,身体仿佛有了一种本能,无比的抗拒 这个名字,我咬牙不再想下去,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两个男人身上。 他们立在我面前。一样半侧着身的姿势,左脚在前,右脚在后,皇凡一直带着 笑,那人的脸隐蔽在面具之下,但深棕色的以双赢,总让我觉得熟悉。我就是这样 默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场哑剧,心里满是怪异的感觉,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 不对。 片刻之后是回忆人率先转身,离开前轻轻按了一下我皇兄的肩膀,一个长辈的 动作,做的自然而然。 我内心狂震,即使是我父皇,都没有与皇兄这样地亲近过。 父皇疼爱我,但是对皇兄总像是隔着一层纱------虽然他们是父子。 皇兄现已是九五至尊,天下还有谁能将他放在低位,但他对此人的动作,竟也 不避讳,还对他微笑了一笑,又指了指我。 那人便又是手指一拂,将我的穴道解开了,之后不再停留,转瞬间消失在门外。 屋里只剩下我与皇兄。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很满 意我的装束,再伸出手,绕过我的一缕头发,开口道:“看久了,其实也还好” 我不想他碰我,身子一动便退开去,退得很远。他微微张一张眼睛,大概是觉 得诧异,转瞬又笑起来。 “会轻功了,也好,以后皇妹不在朕的身边,有些功夫防身,为兄心里也少些 牵挂。” 皇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过去我时有病痛,他常来看我,坐在我床前与我 闲聊,也如眼前这样,虽然是来看望病人的,但说起话来,脸上总带着一点笑。 回忆让我难过到极点,我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开口道:“皇兄,你又要把 我送给谁?” 他闻言一抬手,像是要拍拍我的脸,但我们相隔太远,他便又将手放下了,说 了一声:“皇妹越来越聪慧了,墨国将有新帝,上次皇妹没嫁成墨斐,这次为兄替 你找了一个更好的男人。” 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但是在昨日体会过什么叫哀莫 大于心死之后,任何激烈的愤怒与反抗已经是离我非常遥远的事情了,我只是忧郁 地看着他,慢慢道:“阿布勒。” 他看我这样平静,脸上的微笑就更是温柔,“是,皇妹已经见过他了吗?他现 在已在城外守候,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的。” “为什么是他?” 皇凡大概是真的太久没见我了,这样大半夜的,居然谈兴特好,又难得地叹了 口气,摊开手道:“怎么办?为兄原本替皇妹选的男人,既然狼子野心,撕毁盟约, 妄图侵犯我朝,朕为了皇妹着想,只能为你另选佳偶。”我叹口气道:“也不是只 有我这一个公主。”他听得笑意更深,忽然声音温柔,说:“可惜啊,她们都不是 我的皇妹,平安才是。”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当年皇兄将我远嫁墨国,在送嫁的骞车上也曾 说过同样的话。 我一直都不明白,宫内皇子皇女甚多,即使她们不是皇后所出,但总是父皇的 孩子啊!皇凡贵为太子,用到的都是我?何止我这一个皇妹,为什么每一次用来用 去,我张了张嘴,万千谜团用上了,再问:“阿布勒背后的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是你安排了人暗中助他,你早已料到墨斐会攻入我朝?早已料到她们会兄弟相残, 所以才安插了李大人这颗棋子。” “也不是尽然。”皇兄摇头,“阿布勒善战而不善谋,但他背后却有他的母亲 大贵妃为他未雨绸缪,墨国的女人,可都是很厉害的。至于朕。不过是助他们一臂 之力而已。”他突然捧了捧心,“可惜朕身后已经没有老人家替我操心了,只好自 己未雨绸缪。 我差点吼出来,还不是你自己把父皇杀掉的? 我已说不出话来,皇兄不催我回答,一时间屋里的两人都安静下来。 屋外也是万籁俱静,这个白日里还在激战不休的拓关城,此刻却安静得如同一 片世外净土。我突然一震,“阿布勒在这里,是来杀兄的?难道墨斐已经死了?” 皇兄看一眼屋角的铜漏,“陆见回来就有消息了,平安,你要与我一起等吗?” 陆见………我又听见一个故人的名字,真是恍如隔世。 “可是一国的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死的。”我遥想着当年京城里的半城火光半 城血,目光迷离。 “原来也没有那么容易,但今日有人在战场上突然出现,力斩皇旗,万军之中 挑敌国皇帝与马下,探子来报,墨斐受了重伤,或者都用不到阿布勒的苦心部署, 墨国便要变天了。季家人在战场上的神威,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晚到一步,竟不 能亲见,择日定要好好嘉赏他一番。”皇兄说的惋惜,我却像是突然被冰水浇头, 整个人都僵直了。 “那个不是他…………你不要再去找他了,他不会见你的。”我语无伦次,明 知自己不该在关心那个男人,可一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心里就即刻大乱,话都说不 清楚。 皇兄笑着对我摇摇头,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沉而恭敬:“皇上我回 来了。” 那是陆见的声音。 皇兄并未移动身子,只在屋内谈谈地问:“可是好消息?” 门外即时叩首声,伴着回应,“恭喜皇上。” 椅子被推动的声音响起,皇兄终于立了起来。我仰头看他,看到他眼里突然亮 起的张扬与自得,那样强烈的光芒,再温柔的微笑都没有办法将其遮盖。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