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平安。”文德又唤了我一声,我一个激灵终于回神,整个人从垫子上跳了起 来。 “师父,真的是你。” 文德为我的反应微一皱眉,我这师父素有洁癖,还爱清净,最不喜欢身边有人 大呼小叫,有次小师兄不知他经过,从崖上纵下时一时得意长啸不止,被他袍袖一 拂摔出去七八丈远,鼻青脸肿爬起来还被大师兄训了一顿,说我庆城门下怎可如此 失态喧哗,说得小师兄望着师父已经远去的背影两眼泪汪汪。 我在庆城三年被同门师兄姐们耳提面令,早已条件反射,这时立时闭嘴,规规 矩矩站好,重新叫了声师父,低眉顺眼,不知有多乖。 他微一点头,只说,“过来,跟我走。” 我抬头看他,不知文德是怎样到的这里,但我师父一向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 轮不到我来考虑这个问题,我只是奇怪,庄里的人呢? 枕水阁再偏僻,我师父也不可能从天而降,总要经过他处,这庄里奇宫八卦无 数,人也不少,但现在回廊内外寂寂无声,庄里的人仿佛突然间烟消云散,那些人 呢?难不成我师父真的神到已经能够瞬间移动的地步了? 我这么想着也不敢说出来,只好动动脚,露出脚下“呛啷”有声的铁链子,指 着说了一句,“师父,我被锁住了。” 文德目光一扫,声音里略有怒意,“你的轻功到哪里去了?” 我…… 我一肚子苦水无处诉,只好扶着柱子做忏悔状,额头抵在柱子上,为了加重效 果,砰的一声响。 文德举手一扬,数帐之外一道白光飞过来,正击在我脚踝前的链子上。 我记得之前在起火的左厢房内,莫离抽剑一挥便斩断了铁索,满以为师父这一 下也能其利断金,没想到那道白光与铁索相触,“铮”一声响过之后便被弹开,转 眼落入水中,沉得无声无息。 我惊住,低头再看那链子,只有最外层的一小段黑色被削去,内里金光闪烁, 非铜非铁,竟像是金丝绞起来的。 文德遥遥注目,微眯了眼,“金丝索,他竟用这东西锁你。” “金丝索?”我闻所未闻,但听师父的口气,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当下 扯着链子往前走了一步,做孝顺状。 “师父,您在此地久留可有危险?师父的安全要紧,要是为了平安涉险,我心 里会过意不去的。” 我其实怕师父与莫离又面对面遇上了,虽然明日一战貌似在所难免,但现在文 德这样只身入庄,总让我提心吊胆。 说到底,我也不太想在这时离开莫离,无论他将我掳来所为何事,只要他一日 没想起我,我便不会放弃努力,说不定跟在他身边再多几日,我就能弄明白事情始 末,现在叫我放弃,我又怎会甘心。 “你也会过意不去吗?”风里传来文德的回答,短短一个反问,让我顿时又有 了些幻觉。 这是我师父文德吗?我师父冷脸冷心,说话丁是丁卯是卯,从来不浪费一个字, 更别说重复与反问,我略有些吃惊地看过去,暮色渐浓,回廊里并未亮灯,但之前 的薄雾已经散去,文德一身白衣,暗色背景中反衬得益发清晰,眉眼间不若平日里 的淡然,隐隐有煞气。 我忽觉诡异,又有些惶恐起来,忍不住再仔细看他。 文德虽然不喜多言,但行动力却厉害十足,否则之前在那十佳楼也不会只身上 来卷了我就走,可现在他已经隔着水榭长廊与我说了半天的话,一直未向前迈过半 步,就连斩断我铁链时也只用了一柄飞刀,难不成这长廊有鬼? 我开始惊惶,拖着链子再要往前走,却又不能,只能隔空再问一句,“师父, 你没事吧?” 文德不语,一边忽有声音飘落,“文先生,平安问你是否无事,你不答她吗?” 这声音嘶哑低沉,入耳惊魂,我猛地抬头,果然是莫离来了,就立在回廊尽头 的阴影中,负着双手,面具狰狞,说话时却像是带着笑的。 “右使别来无恙。”文德并没有太多动作,只缓缓转过头面对他。 “文先生好功力。”莫离悠然抬手,回廊里瞬间亮了灯,一盏一盏绵延开去, 放眼处整个庄子都像是落在星海里。 风里传来略带甜腻的香味,我走进枕水阁时便已闻到,此时益发浓烈,我遥望 一眼莫离,想不通他一个大男人用来清修的地方,为何要弄得如此腻香浮动。 文德抬手放在唇边,咳嗽一声。 我立刻又把注意力放回师父身上,“师父,你着凉了吗?” 有笑声,是莫离在笑,但听在耳里却一点笑意也无,“文先生,离魂灯会加重 瘴气的毒性,你还撑得下去吗?” 瘴气?!我吃惊地瞪直眼睛,哪里来的瘴气? “你将平安困在瘴气密布之处,难道不怕她也中毒?”文德开口,声音中煞气 渐浓,双眉间渐渐有黑气凝聚。 “平安身藏神物,百毒不侵,文先生做了她多少年的师父?难不成一无所知?” 身藏神物?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双手已经慢慢掩住胸口,后退一步,只是 不敢相信。 “右使好算计。” “也是文先生挂心平安,不如此,怎有机会候得贵客来此?”莫离举步,慢慢 向文德所立之处走来,脚下轻缓无声,回廊两头忽然间暗影憧憧,许多人迅速掩至, 像个口袋般包围住文德。 我低叫了一声,“师父快走,我没事的,你快走。” 文德又看我一眼,目色暗沉,突然地拂袖而去,他轻功绝顶,纵云之术已趋化 境,跃出回廊后飘摇而起,被风托起一般。 有人张弓,我惊恐地对着莫离尖叫,“不要伤我师父!” 莫离背对我立着,不动如山,箭雨划破长空,文德半空中再次提气,竟凭空再 升高数丈,那些箭雨擦着他的脚下飞过,看得我呼吸都忘了。 弓箭手一轮不中,青衣在廊内一挥手,后排立时张弓补上,眼看着就是另一轮 箭雨,文德之前避得艰险,此时身形已飘落至远处树梢之上,夜色浓重,虚飘飘的 一道白影,扬起手来,便是一道火影。 是火霹雳,庄内众人识得厉害,莫不惊呼一声,莫离飞身而出,长鞭如灵蛇飞 出,鞭梢卷住火光,那点星火在夜空中炫亮划过,照亮白墙青瓦间的翠色树冠,再 飞到水面上,波光中瑰丽无方。 我眼睁睁看着那火光落入水中,浑身僵硬,耳边听到一声喝斥,“趴下!” 金丝索响动,而我的身体自动自发,一瞬便平贴地面,掌心脸颊触地,一片冰 冷。 一声巨响,轰然如山河碎裂,水柱激射,白色巨墙一般升起,再伴着哗然巨响 向四面压下,小阁猛震,我被从头到脚浇透了身子,那水柱挟带风雷之声,击打在 身上竟像是有着实体的利器,疼痛不堪。 我正绝望间,身子突然一轻,被人从地上提起,打在身上的水柱消失,我勉强 睁眼,看到莫离,背我而立,就在我身前,水柱尚未落尽,湖水激荡如战场,而我 师父文德已经踪迹全无。 莫离并不追赶,只遥遥说了句,“文先生,明日天水坪上,恭候大驾。”声音 以内力送出,一时天地间都仿佛充满了幽幽回声。 庄内彩声如雷,他仍背对我,身形渊渟岳峙,挥手令下,青衣红衣便带着那些 人列队离开,一切有条不紊。 转眼枕水阁内外只剩他与我两人,水面已经平复,夜色中波光平滑,映出点点 红灯,景色优美,但我身上阴冷,被水打湿的衣衫铁一样沉重,心中更是如坠冰窖 那般,悲凉无比。 莫离回身,脸上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收起,露出那张令我刻骨铭心的脸来,对着 我的眼睛,唇角又是一动。 相隔不过一尺,我看得清楚,他真是在笑,那是我记忆中的眉眼,微折间便是 粲然生光。 但他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 我手指轻颤,脚下金丝索发出细碎声响,在他这一笑间已经后退了一步,眼前 恍惚,心痛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这个男人,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偶尔温存都只是假装,他是邪教中人,带我 走,只为了我身体里所谓的圣物,利用我,以我做饵,诱杀我师父文德,这个男人, 怎会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会在春风里蹲下身来,向我张开双手;我记忆里的那个 少年,会在漫天战火中丢下手中的长枪,走到我身边,说一声“我与你一起。”; 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会在我已失去一切的时候与我不离不弃,问一声,“平安,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他怎会是我的季风!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