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我这一晕不知过去多久,要想醒来,只是眼皮沉重无法睁开,身子轻飘飘的, 之前的无力感已经消失,一股热气从手腕处徐徐流入,在我经脉间游走,让我周身 都是暖意融融的。 我手腕一动,那股热气立时消失,我一惊睁眼,屋里已经微有天光,床前朦胧 一团影,低头看着我。 我望着他,眼前万千迷离,一声季风哽在喉头,只愿岁月静止,此刻恒长,这 世上只有我与他凝止在此,再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来打扰我们。 他的脸背对晨光,阴影中模糊一片,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却毫无反应,仍是负 着手,嘶哑低沉的声音。 “醒了就起来,你昨晚真气逆转,失了神智,我已运功整理过你的紊乱经脉, 现在你该清醒了。” 我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仿佛从天堂跌回地狱。 是了,他不是季风,他是莫离,他渡我真气,不过是以为我疯了。 我终于忆起昨晚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个冷冷的问句,问我,“你疯了?” 我颓然低下头,但随即又振作起来。 他记不起我又如何?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昨晚发生的那一幕与我皇兄所说的 毫无二致,他忘了我,变了性子,成了另一个人,但我面前所立的仍是他,季风还 在,只是在这身体里某个地方沉睡着,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 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仍有暖意,我想象着他整夜在我身边握着我手 的样子,心中忽地温柔如水。 即便他变得那样厉害,对我,总是好的。 力气又回来了,我抬头,双眼亮亮地看着他,他眉头一皱,一转身便出去了, 我欲叫住他,门外却又有人走了进来,还是那个一身白色的小未,冷冰冰地看着我, 毫不客气地说了声。 “小姐请起了,今日事多,耽误不得。” 我哀怨地望着打开的大门,叹口气。 季风呐,虽然我少时爱使性子,让你吃了许多苦,可这样的现世报,也来得太 猛烈了些吧。 我穿上衣服,小未过来给我梳头,钟声又起,一声紧过一声,我被她抓住头发, 铜镜里照出我们俩人的脸,民间的东西,总不及少时所习惯的皇家用器,这铜镜虽 已是上品,但那里面的两张脸仍有些面目模糊。 “钟又响了,你不去吗?”我觑她。 “小姐要披头散发地立在先生身边吗?”她冷冷地看我一眼,从镜前的梳妆匣 中抽出一支金簪子来。 簪子锋利,铜镜中光芒一闪,我忽地看不清她的眼神,背后寒气顿生。 头皮一凉,那支簪子已经稳稳插入盘好的发髻里,我一回头,看到她已把脸撇 了过去,不欲多看我一眼那样。 我奇怪,虽然昨日她对我也不算客气,但也没到连看都不想看到我的地步,这 一夜之间,她是怎么了? 我想了想,人在屋檐下,还是委婉一些,“小未,是不是昨晚吓到你了?” 她盯着我,半晌不说话。 我叹口气,这庄里的人个个古怪,还是我对他们的理解能力期待太高了,天已 大亮,时间不多,我决定直来直去,不跟她绕弯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不通? 有话想问我?”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了,直露出匪夷所思的眼神来。 “你……果然不知羞耻。” 嘎? 我愣住,然后耐不住跳了起来,瞪着她大声,“你说谁不知羞耻!” “自然是你,迷惑先生,又引来那些江湖中人,将先生与我庄置于险地,总之, 总之昨晚我都看到了。” 昨晚?我迷惑他?不是他在刑讯我吗? 小未仍未尽兴,接着说下去,“你可知先生渡了你一夜真气,护你心脉,防你 失心疯,大战在即,我看你如此古怪,多半另有图谋,是不是?我猜得不错吧?” 这小未,再一次把兴高采烈瞎猜的本事展示到淋漓尽致,我听得目瞪口呆,正 要反驳回去,门响,青风的脸露出来。 “小未姐姐,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尊上正问她呢。” 小未点头,青风看了我一眼,手伸进怀里一掏,就是叮当一声响。 我对这声音已经很熟悉了,并且过敏,未及思考就是纵身一跃,眼看就要跳到 屋外去,不曾想眼前白光一闪,腰间已被白色丝带缠住,再想闪身,脚上沉重,双 足已经被铁链拴住了。 “走吧。”青风贼态兮兮地笑了一下,心满意足。 小未就在我身后,我愤愤不满地回头,正对上她那张冷冰冰的脸,黑白分明的 一双眼,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心中所想。 我没法不切齿。 这女人……真当我是狐狸精来的吧? 我被小未与青风带到大厅,庄里众人早已在厅外列队,自是人人肃穆,个个劲 装,等候莫离发布指令,我双足被锁,没法施展轻功,走动间不免艰难,一路叮当 作响,样子也不太好看,许久未曾走得这么狼狈,倒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我少时身子差,走路微跛,是以总喜欢别人抱着,但成卫妙手回春,动刀去除 了我体内的寒气,又说我这微跛的毛病是因为有一路经脉先天淤塞造成的,嘱我好 好学习庆城内功心法,有朝一日打通任督二脉,自然一路通路路通,什么毛病都没 有了。 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心想这任督二脉又不是下水管道,有这么好打通吗?不 曾想文德授我轻功之时嫌弃我的先天条件至差,就在那庆城峰顶,用他自身的功力, 硬是将我那条所谓的淤塞经脉打通了。 我当时体质仍弱,又初习武功,哪里承受得住他那样汹涌澎湃的内力,难受得 死去活来,晕倒数次,待他完事,整个人都瘫了下来,比跳楼还惨。 我记得那日他下山时对我说了一句,“平安,以后这世上的路,都要靠你自己 去走了。” 我那时浑身欲碎,哪里还有精神细想,再后来回想当日,师父果然是师父,一 语成谶。 不知文德现在如何了,他昨日独自入庄救我,却被莫离机关所伤,我想到这里, 不由愧疚,两眼只是往庄外望去,突然脸上一寒,却是有人从厅内缓步而出,走过 我身边时,乌黑双目扫过我,虽只是一瞬,但也让我觉得霜雪相交。 我默默低头,果然,绝世高手都是有共同点的,莫离与师父,在某些方面,确 实是有些像的啊。 非离庄建在山中,天水坪却是在那山顶之上,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峰顶,大队人 马上路,我走得吃力,渐渐落在后头,最后连莫离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青风那小聒噪还不停催我,我正烦他,不曾想前头有人传莫离的命令过来,要 青风即刻背着我跟上。 青风“嘎?”了一声,脸上表情之精彩,让愁思万千的我都差一点笑出声来。 小未并未跟出庄来,青风没人可诉苦,只得不情不愿地将我背了起来,他个子 虽小,但到底常年习武,脚下扎实,后劲充足,跟上队伍全无问题。 我伏在青风背上,眼前便是莫离的背影,青衣红衣不离左右。只是老大一路沉 默,庄内众人也没一个敢开口的,所有人静静向前,山谷中只闻起落的脚步声。 道路狭窄,两侧苍松如浪,最后上得峰顶,突然间眼前开阔,尽头处高崖陡峭, 下面便是湍急长河,果然天高水险,险峻至极,不负天水坪这个名字。 “到了,你可以下来了吧。”青风没好气地说话,双手松开,把背一直,我也 没想过要整日待在他背上,当下落地。 午时三刻,两方人马都已经到齐,阳光刺目,我眺望一眼,果然,除了文德成 平之外,那些在定海见过的江湖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团团围在文德周围,尤其是那 位金小姐,头上仍簪着一朵白花,就站在我师父身边,亦步亦趋。 我看文德气色尚好,再看成平身边又走出一人来,对我这边翘首,再与成平低 声说了两句话,两张脸一无二致,不是成卫又是谁? 我之前吊了一整夜的心便放下许多,原来成卫也来了,那师父所中的瘴气之毒 应该已无大碍了吧? 成卫虽然罗嗦,但医术真是一等一的好,从来没让人失望过。我再看他一眼,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却并无一丝笑意,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竟像是对我皱了 皱眉头。 我叹口气,哀怨地看了立在我前头的莫离一眼。 老大,看来昨天你在堂上演的那场戏,效果卓著呐。 我百口莫辩,索性不再看成卫,把目光转到那边其他人身上,除了那些在定海 见过的江湖人士之外,文德身侧另有些服饰统一的,倒是列队整齐,各自聚成一块, 其中最扎眼的便是一群身着紫金色外衣的人,个个面目奇特,不似中原人士,高鼻 深目,倒像是从西域来的。 带着面具的青衣就立在我身边,我想他该是熟悉江湖事的,立刻不耻下问。 “青衣,那些穿着紫金衫的人是哪儿来的?不像是中原人啊。” 青衣低声答我,不紧不慢地,“这紫金衫是江南雷家的标志,小姐不是已见识 过他们霹雳弹的厉害了?” 我大吃一惊,再回头看那些人,“江南雷家?江南怎么会出这样的样貌?” 青衣很有耐心,“这雷家是百年前从西方而来,传说是某国皇族之后,国破遭 人追杀,不得已远渡重洋,避入我国,这些人外貌奇特,擅制犀利火器,又以火器 作为交易谋求中原武林的庇护,数代之后便融入江湖,自成一派。” 我听得津津有味,点头说了声“哦”,受教了,再问一声,“那么他们旁边那 群灰衣的呢?” “那是眉山派,灰眉赵胜,就是立在最前头的那个,成名招式十字连环锁,武 器也奇巧,是一把带着锁链的镰刀,百步之外可取人性命。” 我越听越有趣,再问几个,青衣一一说了,最后补了一句,“平安,你不是文 先生的关门弟子吗?这些门派便是你师父所领之三庄九派中的人物,难不成你一个 不识?” 嘎?原来都是我同盟之人…… 青风似笑非笑,我撇过脸,默了。 原来他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讽刺我来着,费这么大劲,累不累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