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我被小未带着一路往山下去,她像是极熟悉这里的路径,绕树穿林,不多时便 听见轰鸣水声,眼前一亮,却是到了河谷之中。 非离庄建于山谷之中,庄后有河道经过,流经至两山之间时河道突然收紧,水 流湍急,我被带入庄内之后,夜深人静时常听见激浪拍崖的水声,总想着这些人为 何要将庄子建在这里,叫人如何安眠? 小未将我带到岸边,双目直视着我,脸上冷若冰霜。 我被她看得发寒,想起她之前一出手便击杀数人的手段,脚下情不自禁往后退 了一步,要不是脖子上还勒着丝带,脚下栓着金丝索,真想一步纵云,远远逃到看 不到她的地方去。 “怕了?”她冷笑,“待你见到长老们,才知什么是怕。” 我曾在那两个姓常的人口中听过长老这个词,常先要莫离赶往通水镇蓝庄主处, 去见在那里的数位长老,但莫离的回应是将传话之人杀之,更带我弃车而去,不用 多问,那几个长老与莫离之间,必有嫌隙,水火不容也说不定。 这小未是非离庄内的人,刚才却一举杀了青风数人,现在又说出这句话来,我 心下敞亮,猛然间悟了,原来她是被那些所谓的长老派来的人,俗称内奸! 小未并不等我答话,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阳光下一闪,却是一面小小的铜镜, 反射阳光,日头下刺目非常。 崖边立刻有小船驶过来,只有一人摇橹,但在如此激浪中也能四平八稳,速度 极快,到得近前,小小的船舱中有人掀开帘子长身而出,紫衫风流,长发飘然,乍 看不辨男女的一张脸,正是与莫离在定海小筑中月下对酌的闻素,闻左使。 我脖子被勒,呼吸困难,看到熟人想打个招呼都不能,小未道一声“左使大人。” 然后丝带一送,我身子立刻飞起,四肢着地跌到了船上。 “平安姑娘,定海一别,一切可好?”闻素立在船头,对我微微欠身,说话客 气非常。 我摔得七荤八素,耳边听得一声闷哼,却是从我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我竟能发声了,腿上的穴道是小未解开的,但身上的她却未动过一根手指头, 这些穴道全是莫离所点,难道他只用了一半的力道?还是当时便失了准头。 我在这当口,仍是满心想着天水坪上的莫离,还有师父,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闻素一句话说完,并不等我答话,只伸手将我提起,送入船舱之中,船头微沉, 小未也跃了上来,那摇橹的一言不发,转头就将船驶离岸边,顺着波流,两下便行 出老远。 我仓促回头,从被风吹起的帘缝中望出去,那建在山崖上的非离庄在视线中越 来越小,帘子噼啪作响,小船两边白浪翻滚,水花拍溅,细小水珠穿过帘子,直扑 进船舱来,落在我脸上,如同潮湿雾气。 闻素状甚悠闲,弯下腰来与我说话,脸上略带些笑意。 “可是牵挂右使?” 我不答,只听一声冷哼,却是坐在一边的小未发出来的。 闻素并未看她一眼,与我对面坐了,掠了掠头发,姿态之妩媚,令我这个皇家 出身的前公主都望尘莫及。 他一个大男人,做出这样的动作,居然也不让人觉得讨厌,但我此时此刻哪有 心情欣赏他的妩媚风流,身子紧贴着船舱,双眼警惕,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 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左使大人,她被先生点了穴道。”小未开口。 闻素摇头,“她已能够说话,只是不愿开口而已,你难道看不出来?” 小未目露讶色,“怎会,我适才检视过她周身上下,青风也说了,她是周身穴 道被先生所制之后才由他背下天水坪的,我只解开了她双足穴道而已,不该能够说 话啊。” 闻素伸出手指,我不想他碰我,往后一缩,但他指尖灵动,转眼搭住我的颈侧, 我闪避不及,心中急怒,张口就要咬他。 他收回手,从衣襟中掏出丝绢来擦拭,边擦边道,“这样灵活,哪里像点过穴 道,小未,她这两日内是否曾走火入魔,经脉逆走?” 我一声不吭,小未点头,“是,昨日先生将她置于枕水阁上诱文德入局,之后 她曾一度异常,先生他,他……” “如何?”闻素眯起眼。 小未瞪我一眼,咬咬牙,“先生将她带入自己房中,运功护她心脉,后来房内 异响,我进去时,看到满地凌乱,先生面色古怪,她,她就坐在床上……” “够了!”闻素突然出声。 “闭嘴!”我与他同时冒出两个字来,说完两人都是一顿。 我看他一眼,心下略有些莫名,我气小未胡说八道还有些道理,他这样激动又 是为了哪般?我这样想着,目光就不知不觉地停顿在他的脸上,忽忆起那天闻素见 我与莫离共睡一床时的表情,还有我们从水榭离开时他眼中的阴冷,还未深思,背 后便不自禁地冒出冷汗来。 莫离,这男人与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相隔三年,那些我所不知道的日日夜夜, 我突然不敢想,不敢想呐…… 闻素脸色难看,小未沉默一瞬,不敢对闻素动怒,转而迁怒于我,偏过脸来狠 狠瞪了我一眼。 我正火着,反转瞪将回去,质问她,“亏你先生先生的叫,为什么要背叛莫离, 杀死青风,还将我掳给此人?难道你不怕莫离发现?” 小未被我呵斥,立时眉眼一竖,转眼便抬起手来,她虽然外表冷淡,却是说动 手便动手的性子,我见识过她的厉害,原以为又要挨上一下,不想闻素一挥袖,将 她抬起手按了下来。 “不要莽撞,她的身体我们还有用。” 这句话……难不成我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一个躯壳? 我勃然大怒,脾气立时就上来了,正想开口,不曾想闻素已经转向我,看着我 开口,“更何况,右使对她如此特别,只要有她在,不愁右使不出现,你还看不出 来吗?” “先生不过是为了她体内的圣物。” “你看她脚下所缠的金丝索,这是莫离揉在他长鞭中的东西,无坚不摧,大战 在即却抽出来给了她,为什么?你再想想她的穴道,莫离如此身手,怎可能点错位 置,穴道能自行解开,该是他只用了三分力道,不欲点实罢了,只怕她昨日才气血 逆行,承受不住。”闻素看着我,慢慢说了这一长串话,最后幽幽地补了一句, “小未,你可曾见过,右使大人对他人用过如此心思?” 小未脸色益发冷下来,霜雪满天那样,我在一边听着,低头再看脚上所缠的链 子,五味陈杂。 莫离把这东西从长鞭中抽出来给了我,那原本无坚不摧的长鞭,现在岂不是弱 了许多,既然如此,我该为师父高兴,但心中真实的感觉却是忐忑不安,又想起衣 袖上那道血痕,一时急切惶然,只想能立刻回到莫离身边去,亲眼看到他,亲手碰 到他,确定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他是否已经与文德交手?他是否知道小未将我带走?他是否赶得及来救我? 自莫离从定海将我带走,这些时日,我与他几乎可称得上形影不离,一路行来 虽然艰险,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感觉惊惶无依,只想着能够回到他身边,只想着能够 立刻看到他。 我低头,忽然地满心慌乱,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抓不到任何一只可以让我安 定的手。 原来我仍是当年的那个平安,原来我一直都没有长大。 闻素与小未不再说话,船舱中一时沉默压抑,一叶轻舟随风逐浪,忽听船头那 人一声低喝,“坐好,出谷了。” 船身震动跃起,破浪而出,几乎是同一时刻,当空炸开一声巨响,山河震动, 原本湍急的水流更是巨浪滔天,布帘在狂风中噼啪作响,船后激浪奔涌,眼看就要 扑进船舱中来,小未一声惊叫,闻素虽未出声,但脸色已是大变,我更是惊恐,不 顾自己是否会跌出船外去,挣扎着扑向船尾,只想看清后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船身剧烈颠簸,仿佛整个世界都会在下一秒倾覆,我半个身子已经出了船舱, 水浪滔天,劈面而来,但是即便是透过层层水浪,远处山崖崩裂,其势冲天之景仍 令人瞬间失魂。 那个方向,是天水坪! 我惊骇欲绝,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想往那个方向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 低喝,“你要做什么!”然后我的肩膀被人一手抓住,用力之猛,几乎让我骨骼欲 碎。 我尖叫,“放开我,我要回去!” 闻素怎可能听我指挥,一手扣住船舷,另一手抓着我,反手将我扔进船舱,船 身向前猛坠,我身体滚向船头,眼前突然开阔,竟已经出了河谷。 我翻转身体,又要往船尾去,但小未挥手,用她的丝带将我紧紧缠住,我脚上 又缠着金丝索,行动不便,只奔出一步,便跌倒在地,再也无法前行。 船随着河水驶向大河,河谷地势高陡,一旦驶出,谷内一切便再不得见,而我 跌在地上,浑身脱力,张大了双眼,眼前却突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