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我匆匆进食,吃得太急,第一口就噎到,还好旁边有汤,抓起来灌蟋蟀那样灌 下去,这才没被当场噎死,再抬头看他,见他微合着眼靠在床上,像是睡过去了。 我看得出神,慢慢停了筷子,正想就此不吃了,他却突然开口,短短两个字。 “吃完。” 我叹,哀怨地低头继续,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哀。 我自小锦衣玉食,过去在宫里吃饭最是挑剔,从来都是几十道珍肴里挑两筷子, 偶尔还推桌不吃,常吓得御厨们急匆匆地跑出来磕头谢罪,翻来覆去念叨那两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有次实在是身子不好,三两天没吃下一点东西,嬷嬷急得要 上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立在床沿看我,睁开眼就看到季风, 原来拿剑的手里端着碗,非常不搭的一个造型。 我其实是吃不下,但他沉默地伸过勺子来,眼睛看着我,我就没了主张,只知 道勉强自己张嘴,一口口把那碗薄粥吃了下去。 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他以后会变成这样,我那时真该一口分成三口吃, 好好享受一下那点弥足珍贵的温存。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饭吃完,再喂他也吃了一点,他却只吃了几口就停了,再 不肯张口,我见他渐又精神不济,身子直往下落,两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心里害 怕,搁下碗就去扶他,手里沉重,还来不及开口,他的脸已经靠进我的肩窝里,肌 肤相贴,只是滚烫一片。 “莫离,莫离。”我急叫他,怕他又晕了过去,也不管两个人姿势如何,伸手 就按住他的背后大穴,要将自己的真气强渡过去。 “平安。”他叫我名字,又将我的手按下去,“等一下。” 我不敢收手,急道,“你不是要我的真气吗?我给你。” “等一下。”他皱眉。 “你身上很烫。”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急着要渡真气给他,就差没霸王 硬上弓。 “死不了,你听好了。”他看我一眼,眉头仍是皱着,好像在生死边缘挣扎的 根本不是他,而是我。 我听他把话说完,额头冷汗就出来了,又问他,“一定要这样?没有别的办法 了吗?” 他合目不答,对我的提问完全不予理睬。 我一跺脚,转身出门找老板,夜已深,其他客人都已睡了,老板正在大堂里打 呵欠,见我下楼立刻奔过来,点头哈腰地道。 “官爷有何吩咐?” 我把莫离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那老板露出奇怪的神色,看着我一脸不解, “官爷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瞪他一眼,手按在佩刀上,粗声道,“官爷要做什么还要你来管?罗嗦什么! 快去办。” 他立刻被吓得矮了半截,头都要点到地上去了,“是是,小的马上办,马上办。”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接连说了两声抱歉,再低头看这身官服,更觉厌恶,就 连自己都一同讨厌了起来。 老板被我一吓,事情倒是办得飞快,转眼就将我要的白布热水都找来了,最后 送上一把刀来,苦着脸道,“官爷,小店是做平常生意的,没有尖锋双刃的匕首, 小的找遍了厨房,只找到这把剔骨刀,昨日厨子刚磨过,还算锋利,官爷你看……” 我看一眼那把白亮亮的剔骨刀,额头冷汗又下来了,又不能不接过来,低头压 着嗓子说,“你先下去,记得别让闲杂人等打扰我们休息。” “是是。”他点头如捣蒜。 我捧着这些东西转身上楼,忽然又想起什么,再次回头,问老板,“你这里可 有干净衣服?” 老板苦下脸,“这个……小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时候想替官爷买去也 买不着啊。” 我皱眉,“只要是干净衣服就行,新旧无所谓。”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小的年前倒是置了两身新衣,才穿过两次,官爷 要是不嫌弃……” “我不嫌弃,拿来吧。”我立刻说,心想就算是破布床单也比身上这套死人衣 服要好。 他点头,不一会儿便抱着两身衣服回来,我将这一大堆东西捧了,上楼之后将 它们在床前摊开,又用热水将手洗净了,抬头再看莫离一眼,满脸都是迟疑。 他倒很是镇定,目光从那些东西上一扫而过,再看我一眼,催我动手。 我知道自己多迟疑一刻他就多一分危险,咬咬牙,依照他之前的吩咐,先将他 的上衣褪了,他肩头那针孔仍在,腰里那个伤口却不是我在河边所见的样子,持续 有血水渗出,一点点染红了素色的床单,像是一朵开在他身体上的诡异的花。 我之前在马车上替他换装,天黑急切,什么都没看清,这时房里灯火明亮,我 看清他的伤口,立刻倒吸一口冷气,“莫离,你在流血。” 他□着上身俯趴在床上,没一点反应,好像流血的那个人跟他毫无关系。 我想起他在河边说过已自封穴道阻止伤口流血,但我忘了再如何厉害的制穴都 有时限,该是车马颠簸时他的伤口就已开始渗血,只是我一直都没有察觉罢了。 成卫曾提过,刀剑之伤若处理不好,极易导致高热,以他现在的状况,若再不 将那毒针取出,任这伤口持续恶化下去,必定危及性命。 我瞪着那滩血迹,浑身发冷,他身子一动,低低道,“还不动手?” 我咬牙,伸手贴上他背□道,真气流出,他体内立刻有回应,引导我的真气游 走,渐渐汇集一处,左肋下浮现出一点黑色来,由浅入深,触目惊心。 “看到没有?”他开口。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知道点头,一只手仍按在他身上继续送出真气,另一 只手抓住那把剔骨刀,就在床边灯火上烫过刀锋,落手抵在那点黑色上,久久没有 动弹。 “你在干什么?”他怒道,“还不动手!” 我猛一哆嗦,刀尖锋利,转眼划破他的肌肤,黑色的血流出来,我的眼泪也一 起滚了出来,啪嗒落在他身上。 “会死吗?要是我做得不对,你会死吗?”我被恐惧攥紧,声音干涩。 “生死有命,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咬牙,强撑着说完这两句话气息已是 微弱,身体原本汇集一处的真气开始游移,那点黑色又淡了下去,转眼就要消失。 更深的恐惧终结了我的颤抖,我怕泪水模糊视线,又不及伸手去擦,只能尽全 力睁大了眼睛,将手中的刀用力切了下去,黑血激射而出,溅在我脸上,我也不擦, 只低头努力去找那支毒针,一点亮光闪过,我丢下刀伸手去拔,但那针头陷得极深, 尾端细小,而他剧痛之下,浑身紧绷,这一下竟没能□,我急得伸手再拔,那针头 却像是活的,又往里钻去,他浑身一震,我一转头,只见他双目紧闭,已是生生地 痛晕了过去。 我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他的生死就在这一线,反而豁了出去,不再用手,抓起 刀来深入那伤口,贴着那毒针往下探,再硬将它挑了出来,黑色的毒针随刀尖飞出, 叮一声落在地上,伤口里涌出的黑血随之转为红色,我丢下刀,用白布将他的伤口 紧紧包住,连同腰里那个也一起包扎妥当,一切完结之后我俯下身子,脸贴在他的 胸膛上,那跳动虽微弱,但一直在持续,也没有要消失的迹象。 他活着,他还活着! 我心一松,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跤跌倒在床前,浑身都没了力气,再想看他, 眼前却已是一片漆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