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我压下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摇头道:“我没事,是不是要爬山?” 他点头,目光仍落在我脸上。 “哦,那我们走吧。”我镇定心神,不再去想三年前的那些事情,只把注意力 放在他身上,感觉果然好了许多。 莫离带我弃马上山,我也不用他催,自动自发地沿着山壁往上,只是心里总想 着他重伤初愈,不敢大意,一边上山,一边时时去看他。他就在我身边,我一侧头 就能看到的地方,脚步稳健,偶尔与我目光相遇,又很快地分开。 我三年后意外回到故地,万千感慨,有心与他说说话,却听他问我:“你为何 拜入文德门下?” 这个……倒是真的一言难尽啊。 我想了想,说老实话:“没地方可去。” “你的家人呢?”他再问。 ……我又是一呆,想到父皇,半个身子都是凉透,再想到皇兄,另半边也没了 温度,许久才接上话,“都不在了。我家遭逢京城内乱,师父在我快死的时候救了 我,又带我上山。” 他侧头看我。暮色渐浓,他的双目落在阴影中,总也看不清,但那里面有些微 亮而莫名的东西,让我停不下口。我挣扎着,期艾地,“还有那个,那个东西上山 之前就在我身体里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他终于开口,哑声道:“平安,我最恨被骗,知道吗?” 我在这一瞬,手脚冰凉,脚下发软,几乎要跌到山下去,但奇迹般,目光却牢 牢被他吸引住,他的双眼有磁力,而我是一只被蛇盯住的青蛙,动弹都不能,更妄 论逃跑。 我们对视良久。他忽然嘴角一动,然后转身继续向前走,招呼都没有一声。 我立在原地,像是一只被蛇放过的青蛙,就差没有四脚朝天地呱呱叫出来。 之后他一直沉默。我默默地眼在他身后,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他面容沉静,怎 么看都没有那种我已经知道一切,你就等死吧的意思散发出来。我渐渐定下心来, 又安慰自己,我并没有骗他,只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不说与撒谎是两种概念, 至少在我心里是两种概念。 其实又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只要你想起来,只要你能够想起我。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话。渐渐到得高处,低头再看,那片烙满了我这一生最惨 痛回忆的砰石坪已变得渺小遥远,暮色中微不足道的一块暗影。 我俩脚程不慢,但即使是这样赶路,待到上得山顶也已是满天繁星。山顶乱石 处处,虽有些草木,但都是低矮稀疏。我脚下打滑,还未站稳身子便有一阵狂风横 扫而过,险些将我吹翻在地。 莫离就在我身侧,伸手将我一把抓住,“小心!” 我一个退步,就靠在他的身上,狼狈地稳住了脚步,头顶就是他的下颌。忽听 他低哼了一声,风里模糊不清,竟像是笑了。 我怔住,他已经往前走去,我不自觉地跟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在他的手中, 十指合拢在一起,很是温暖。 我们翻过山顶,再一路向前,山里黑暗,他却像是熟知路径。我轻声问:“莫 离,你来过这里?” 他点头,我一阵惊喜,又满怀期待地问:“你还记得这个地方?” 他转过头来看我,“暗道崩塌前我曾数次随教主由此地出入中原,自然熟悉。” 暗道崩塌前?我心一凉,“怎么会?” 他并未在意我的话,忽地折下身侧树枝一扬手,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草丛中 有响动,两下便停住,像是有什么动物被击中了。 “去捡回来。”他推我一下。 我拨开草丛去看,只见一只肥壮的野兔仰天倒在里面,额头上一根树枝笔直插 入,两眼还睁着,一脸死不瞑目。 我回过头看他,敬仰地。 老大就是老大,跟着你果然有肉吃。 之后莫离带我走入一片平缓之地,四周草木茂盛,还有山溪流过,身侧大树参 天,一柄大伞般张开在头顶。 莫离拿出火折子,就地生火。山里黑暗,我总觉树丛中幽幽有光,问他那是什 么?他正点燃火堆,侧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闻言头也不抬地答我。 “是山狼。” 我听小师兄说过,山里的狼最可怕,人一样塔爪在你肩上,你一回头就咬住你 的喉咙。小师兄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大家,还掐着 脖子学狼叫,我那时便被吓得不轻,这时突然听到莫离这样说,伴着树丛中幽幽绿 光,再听到风里传来的隐约凄厉叫声,顿时惊恐,情不自禁地往他那里靠过去。 他已经生起火来,转过头看我,眼里忽有笑意,大概是笑我没用。 “怕了?” 我从不在他面前强撑好汉,立刻点头,“山狼会过来吗?” “有火就不会,真的来了也没什么,只需击杀头狼,其余的自然就散了。”他 将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手势熟练,淅渐有香味溢出,让我顿觉饥肠辘辘。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我感慨。 “我曾在山中生活过,这些事自然知道。”他轻描淡写,打开老板给我们准备 的包裹取出馒头牛肉来,又撕下一只兔腿递给我。 我忽觉头疼,手里拿着香味四溢的兔腿却胃口全无,浑身僵硬,只是不想他再 说下去了。他自火边抬起头来,见我如此模样,忽地开口,声音里隐约带着笑, “怕得都不想吃了?” 我确实是没了胃口,放下那只兔腿发愣,千言万语想问他,话到嘴边却一句都 不敢出口。 他立起身来,带我走到高处,“你往那里看。” 我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黑夜中群山寂寞,夜风盘旋,夜鸟鸣叫声隐 约高远,一切都是遥不可及,极远处一座山峰高耸,直插入云霄那般。 “那是我教总坛所在之地,关外之地大多荒野,但圣山常年青绿,珍兽无数, 风景一直是极好的。” 我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有心情与我说这些,听完也不觉激动,低头道:“你又不 是带我去看风景的,等我到了那里,你那位教主说不定就要把我开胸剖肚,先找出 你们的圣物再说。” 他转过头去不看我。我听得一声轻笑,惊讶之下只当自己是幻听了,可抬头仔 细分辨,他虽侧脸对我,但嘴角扬起,确实是笑了。 无论是季风还是莫离,这样的反应都是令人震惊的,更何况我们聊的还是那么 沉重的话题。我当场愣住,“你……你笑什么?” 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肩膀,莫离与我师父文德一样武功高绝,单手裂石毫无 问题,这一抓要是用了力气,我这半边肩膀定是不保,但他手指握得虽紧,却力道 不重,转过脸来面对我,眼中光亮如星。 “笑你笨。” 我无语。 “平安。”他叫我的名字,“三年前我教内乱,我险些丧命此地,是教主倾尽 全力将我救回,之后我教异变陡生,教主闭关,再未露面,一切教务由现任祭司代 掌,而我被迫离教,这一切都与你体内圣物有关,此物关乎我教存亡,我既寻到, 那是必定要将之带回的。” 他说了这么多,意思还是和最初见我时一样,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我带回去就 是了。但我只听到三年前这几个字便忽略了之后的一切,紧张地抬头,“你三年前 在这里险些丧命过?” 他点头,却没有要细说的意思,只问我:“你可是害怕与我一同回教?” 我摇头,又点点头,“莫离,如果我求你不要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我们 一起大江南北到处去,你会不会答应我?” 他莞尔,“平安,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但仍觉泄气,默默地低下头去。 “教主待我如兄如父,我此生必不负他。”他转过脸,遥望那山峰说话,随后 又低下声音来,“至于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没明白,满怀期待地等下文。他却不说了,牵起我往火堆边走去,将那兔腿 放回我手中,“吃吧,明日还要赶路。” 我抚额,泥人也有土性子,莫离,你再对我这样打哑谜,小心我翻脸。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