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月色长不改 中秋节,已悄悄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独自在天台眺望天上的明月,想借月寄情——在那北国的一位我 常常思念中的年轻时期的挚友。 想通过嫦娥姑娘的明镜,把遥隔重洋的我们,一起映现在天涯同此的镜中。好 象,我们又聚在一起。 多少次,我们总是借着月光,期待着“相逢”!月圆等月缺,月缺又等圆!我 们曾经有约,在每年的中秋晚上,各自向高挂天际的月亮眺望。 想起这“约言”,使我回忆起那年轻时代的一段往事 …… 我爱读巴金的作品,这也许是在那苦难中的中国,激荡时代中的青年人的“时 髦”吧!我几乎废寝忘食地读着《家》、《春》、《秋》激流三部曲等的巴金名著。 有一次,我听过老师讲了巴金的另一篇作品《月》,其中有一段话,深深地吸 引了我:“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罢,这镜里 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我高兴极了,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这有点近乎迷信吧!但说真的, 我之所以相信这个迷信,倒不如说是我真挚的愿望。而且每一想起,心中就坚定地 说:“一定是这样。” 在我小时居住的地方——曼古市区内的一条街上,有一个小男孩,与我是邻居。 说不出他比我大一两岁呢,还是跟我同年?反正,我们都是小孩。因此,就经常蹦 蹦跳跳的玩在一起,虽谈不上是“青梅竹马”,但也可说是“两小无猜”。 有时,他觉得我头上扎着小辫子的红丝带“好看”、“好玩”,他就出其不意, 强拉我的辫子。 很不幸,战争爆发了,父亲因为从事救国活动,反抗日本侵略中国,被逼离开 泰国。后来,母亲便带着我和弟妹一起回到故乡去寻找父亲。 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在进行生死存亡的战斗,全中国的人民付出巨大的代价, 而我这小生命也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 熬到抗战胜利后,我们又回到泰国。为的还是寻找父亲,因为随着战争胜利后 的局势,他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们回到原来的家,意外的,我那个“两小无猜”的朋友,还仍然住在原来的 地方。这时他已经是个结实的青年了。我们已经不再象儿时那样的调皮。开始,彼 此都有点羞涩,碰见时,只是点点头而已。 后来,由于上学的关系,经常碰在一起,于是,我们谈话的机会也多起来了。 有一次,在中秋之前几天,我对他讲起有关巴金那篇《月》的内容,他听后很感兴 趣,他也同样喜欢这圆月的故事。 时光象流星般的过去。 有一年的秋天, 因时局的关系,一天早上他告诉我: “再过几天,我要回祖国念书去了。你能去吗?我在那边等你。”当时,我很羡慕, 也很想去,但得不到家长的同意,并加以阻拦,说什么:“国内时局不定,以前受 过那么多的苦还不怕……”总之,就是不让我走。我为此十分难过,也忧心如焚。 中秋节那天,我们碰了面。他说:“中秋后的一班船便要动身了,先到香港再 转广州或汕头。”不知怎地,我竟有点依依之情,心情很乱,沉默了一会,他突然 叫起来:“今天是中秋节,不要忘记‘圆月’的故事,明镜里会映出每一个望月人 的影子。你在中秋一定要望月,每月月圆时也可望月,我会在月亮中看到你。” 我接触到他那期望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头上的新发结,我这时发上结的已经 不是红丝线,而是天蓝色的绸带蝴蝶结了。 我沉思了半晌,然后,轻轻的点点头,有点紧张又恳切地说:“我记得,我会 的,我会年年在中秋节看月,年年望明月。” 就这样,我们无可奈何的分手了!没有想到,这句话,便紧紧地镶嵌在我那小 心灵上。后来,我就傻乎乎地认真起来。 今年中秋节,我站在六楼的天台上,环视着一望无际的景物,和迎接那慢慢升 起的月亮,月儿很圆,很亮。只见地上水银般的月色,四周的树木,象裹上了银装。 几座突兀的高层建筑物中,所闪出的灯光,也好似萤火点点的点缀在那里;前面的 湄南河,象一条柔和的银白色的锦带,右边那跨越湄南河的高大且绵长的吊桥,上 面所挂着的一串串金黄色的灯光,蒙蒙中,似一串串金黄色的珍珠,斜斜的挂在大 桥的柱子上…… 这样的景色,对那日夜泡在冷气房里的人来说,也是罕见绝美的景色,也许, 一年中,只能在中秋这一晚才能看到吧! 我,并不是每一个中秋节都有机会欣赏中秋美景,对月倾诉衷情,而是常常因 为忙于业务或应酬,有时甚至连月亮的影子也看不到。尽管我心里是多么想望望这 轮明月!想起来也实在遗憾。 没有见到中秋月,心中觉得遗憾!但是,有时见到中秋月,心中也同样有了遗 憾! 有一年中秋,那天,我因业务上的关系,刚好在杭州。这个被喻为“清纯少女” 的杭州,天高气爽的中秋季节,更显得妩媚可爱,湖边的法国梧桐,一抹金黄色彩, 与绿色的湖水相映,格外显出秋天的静美。 那时,正好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八月金银桂子,满城飘香,更显得金秋的甜润、 馥郁和醉人。 宾馆大楼周围的桂花也盛开起来,让我也分享到这份飨客的香甜和美境。 湖滨的柳叶袅袅依依,碧绿的丝条掺着橙黄的颜色,“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 鹅黄袅袅垂”一寸柔情,一寸愁思! 来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要给我那个曾经是两小无猜的“小朋友”发个电报,告 诉他,我已到了杭州。我想,假如他也在杭州,能在此共赏明月,叙叙旧谊,也是 赏心乐事。 那年,“湄南”中秋一别,二十多年音讯沓然,后来,我断断续续从朋友之中, 打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近年,他在南方一个滨海的城市,负责一个对外专业性 的工作,但数十年来,经历很不平坦,也很不幸。 后来,我们终于通了信,回忆当年的日子都觉得很珍重,也都感到现实生活的 残酷! 中秋的前几天,我接到一个电报,是这个“小朋友”来的。说他很想见我,但 因这两天要出差开会,十分繁忙,不晓得能不能分身,但他会努力争取。 十四晚上,皎月当空,四周洋溢着一片宁静,只有几声唧唧的虫鸣,心境豁然 开朗起来,我伫立在那西冷庭前广阔的斜坡上,凝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和璀璨的 明月,还伴和着几颗明亮的星星…… 突然,我向着星星探索起来,月明星稀,银河到哪里去了!在月亮左侧不远, 一颗较明亮的星,稍右一点,几颗小星一串,其中又有一颗较明亮,不知是否就是 那“牛郎”和“织女”……而月亮,自古以来,听诗人们说,“千里共婵娟”,但 是明月她自己呢?为什么总是孤孤单单的,她与谁“共婵娟”?月亮总是孤单寂寞 的! 这时的我,不但没感到寂寞,反而领略到一种独处的情趣,我感受这种情景引 我陷入了一种梦幻似的境况…… 我对它依恋起来,沉醉,沐浴在这柔美、诗意的夜色里,宛然到了浑然忘我的 境界。 可是,到了中秋夜,遇到的那场遭遇,至今回忆起来,都还感到有点晦气! 那一天,湖边的船,早就被包一空,当那绚烂的夕阳,从湖边的山后沉下去之 后,一阵阵的人潮涌向西湖。顿时湖边人声鼎沸,乱哄哄地,再也找不到一个静处 了。 找不到静处,更找不到船! 我花了比原来多几倍的钱,总算包到一条船,但开船之前,那船家,没征得我 的同意,竟故装糊涂,又私下接了两起客人。这时,想跟他评理也枉然。 这一来,船马上便挤满了人。七嘴八舌的噪着,还哪来的宁静! 本来,我总是盼望有这么一天,能好好的体会和享受一个静谧的中秋夜,在那 辽阔的西湖上荡舟,赏月,任小船自由飘游,陶醉在充满着清风、轻歌、馨香、宁 静的怀抱里…… 满脑子美丽的幻想、情韵,刹那间,都被眼前这个乱哄哄的气氛粉碎了。 船靠湖心亭之后,同船的那些年轻人,便一溜烟地急匆匆上岸逛去了。这一去, 竟让我和船家在船上等着、等着,等了三个多小时!让船一直停泊在那里。 夜深了,湖上阵阵秋风,凉意袭人,我衣单,竟冷得发抖了。 更令人丧气和不解的是——那晚的月亮,象有意回避着我,或不愿在这乱纷纷 的情境下露脸,不肯冲出包围着她的云层。直到我返回住处,月亮才躲躲闪闪,有 点羞赧似的露出了淡淡的光芒…… 我意兴阑珊,满怀倦意的回到房间,稍过一会,刚要熄灯睡觉。忽然,电话铃 响了,是长途,远方传来的电话……听他粗壮的声音,但似曾相识,先是愕然,后 来一想,“是他,一定是他”是我以前那位曼谷的小朋友,他告诉我,说他出差刚 回来,为我们无法共度中秋而感到遗憾!此刻,唯有遥祝我“中秋良夜,快乐、幸 福”。 我一时慌乱得不知说些什么好,突然问他:“今晚看月亮了吗?”他说:“看 了,每年都看。今晚月亮真好,南方秋天多水雾,能够看见中秋月,真不容易。” 我说:“看见明镜中的桂树和白兔了吗?” 他快捷地说:“不!看见人影,怎么也看不见你!只看见当年曼谷那小街上, 那个扎着天蓝色的蝴蝶结的……” 这时,我突然想得很多,很多……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湿了,心中怅然若失,悒悒和落寞的感觉,加上刚才在西湖 “泛舟”所受的委屈,便不由自主的伏在床上抽泣起来…… 中秋前夕那份愉快的心情,至此也颠簸得荡然无存了! 往事如烟,这也是生活,生活中的遭遇吧! 一阵凉风吹来,把我的思潮赶退。我站在天台上,感到眼前的月色,景物,都 迷蒙起来。我揉着眼睛,定一定神,刚才碧空如洗,夜云轻飞,月光如银;刹那间, 黑云四布,月亮避不露脸,大地更加朦胧起来了。这是清醒时的梦境吧! 泰国的中秋节,常处在绵绵的雨季之中,再加上业务关系,中秋夜很少有机会 看到月亮,使我真有“几度中秋见月来”之感! 但是,我心中月色长不改,明月永远在我心中。 (1990年12月16日)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