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娇憨妩媚的少女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如果人真的有来生,她又将如何?她不知道。海水在 脚下拍击着沙滩,大海同天幕漆黑一片。岸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投射到海面,起伏的 波涛上浮泛着幽幽的粼光。突然,海的深处闪起几点灯火,是渔轮?是客轮?她突 起一个冲动,想踏着这波涛走过去,走到那遥远而无边的大洋深处,走到那难以探 知的生命的深处。她分明看到了死亡,它就在海的尽头,在海与天的交接处,高贵 而神秘。 乔安曾对她说,生平最爱大海。大海的辽阔、大海的神秘、大海的温柔、大海 的暴虐、大海的变幻莫测、大海的蕴藏无限。整整一周,她徘徊在海边,确实感受 到了这一切。她明白了什么叫“海天一色”,不错,大海反映的正是天空的颜色, 大海的变幻无穷,是因为天空的变幻无穷。刚才天黑前的那一会儿,天空是乳白色 的,天边一抹绯色的红霞;而那时的海,溶溶如乳,渗入由浅入深的绯红;她不由 得笑了,因为陶醉,因为感动。 她的生命现在应该以天计。她还有差不多三百多天的日子。想到这个,她很迷 惘。生命的尽头是什么?生命的过去是什么?过去,是无穷无尽的没有她的日子, 今后,是无穷无尽的没有她的日子。但是,没有她是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上,再没 有她的形象,她的感觉,她的行动,她的思考。没有她了,这是什么意思?而世界 一切如常? 锥心的痛苦已经过去,现在更多的是麻木。然而,麻木之中仍常常有恐惧袭来, 与其说是对死亡的恐惧,不如说是对死亡未知的恐惧。没有人从死亡回来过,没有 人描述得出死亡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死亡是什么。 匀匀──最让她揪心的还是匀匀,一想起匀匀,心里就是一阵刺痛。女儿才十 岁,没有了她,女儿怎么办?平时她与女儿并不特别亲近,但是现在,女儿无时无 刻不在心上,时不时就冒出来扯疼了她的神经。 医生相信了她是病人家属,所以她拿到了病情诊断。她对所有人撒了谎,说去 出差。没有人觉察出她有什么不对,这让她宽慰,也让她伤感。她镇定地准备一切, 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苦。只是到寄宿学校与女儿告别,告诉她妈妈要出差几天, 看着女儿,看着女儿那无忧无虑的笑脸时,她才感觉到心撕扯般的疼痛。 锥心的痛苦是在以后袭来的,是在她初到海边的日子。正如利刃切破了皮肉, 那血,要在一瞬后才会流出来。像陷落在一个无路无援的漆黑荒冷的旷野,像跌落 进一个无抓无挠的壁立千仞的深渊,孤独、恐惧、绝望交织而成的痛苦,用“撕心 裂肺”不足以形容其深,它具有摧毁人的心智的力量。 感谢上帝,她还有足够的清醒去考虑身前身后事。但是为什么脑子里又时常一 片空白?也许,麻木正是人的一种自卫,它是对痛苦那强大力量的缓冲,是对涣散 的心智的堵截与封存。 “很晚了,一会儿有雨。”昏暗的光影中,杜鹃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俯向自己, 抬起的双眸正碰上一对温和关切的眼睛。 “谢谢。”她冲那双眼睛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的出现很自然, 她的脑子里没有丝毫的惊异或其他反应。 杜鹃站起来离开了沙滩。 杜鹃在鸟儿叽喳的鸣叫声中醒来。她起来拉开窗帘,欢快的光线立刻倾满一屋。 院子里的地是湿的,窗前的两棵柏树在亮丽的晨光中抖擞着身子,针叶上犹有水珠。 “看来昨天夜里下了不小的雨,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喃喃自语着,抬眼望去, 万里碧空如刚刚刷洗过似的新鲜明净,那透亮浓郁的蓝色,直能醉到人的心里去。 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到现在,杜鹃第一次有了收拾一下自己的愿望。镜子里的那 张脸上没有生气,眼神空洞而悲哀。“你还活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还 很漂亮。现在你只能靠你自己站起来,你总不能就这样等死。我们一起来看一看, 下一步做什么。”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那笑却苦涩而勉强。 她打开衣箱翻检,找出一件粉色羊绒衫和一件粉色的大摆针织斜裙穿上,再佩 上那条她最喜爱的黑色玛瑙项链。穿衣镜里的形象让她产生了继续打扮的兴致。她 把那头浓密的长发梳了又梳,然后编成一条蓬松的发辫。“可惜没带化妆品,”她 对镜子里的人儿说,“不然我们还可以再精神一些。” 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中,杜鹃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高大的橡树上面,鸟儿仍在清 脆地鸣叫着,她回头环顾了一下树木掩映下的“古堡”,突然有一种似梦似幻的迷 茫,“真希望是在一个噩梦之中。”她喃喃道。 七天前在这个正在开发的北方海滨小城下了火车,出租车司机原是给她介绍的 另一个宾馆。但是拎下行李一回头间,却远远看见了这座矗立在海边的铁栅栏围起 的拥有草木扶疏院落的圆形建筑物。“古堡。”她脱口而出,那恰恰是她意念中的 古堡。 春天的海滨小城游人稀少,很清静很洁净。杜鹃信步走到海边,一览无余的大 海如天空般蓝得醉人,海浪轻轻地亲吻着沙滩,她突然觉得此时的大海像一个娇憨 妩媚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