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幕人间惨剧 这有点像晴天霹雳。她思忖着。 坐在她母亲的遗像前,她呆呆的。并不是因为悲伤,实在的,她一点儿不悲伤。 是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把她打蒙了。 母亲的遗像就挂在那里。还是那张虚胖的脸,嘴有些歪扭地笑着。一个粗粗的 黑框,限得她很死板。 那么,她其实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王亚珂的母亲。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问那相框中的女人,那个她们从未相爱过的女人, “为什么?既然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又为什么把这个秘密牢牢地藏到现在?” 秘密就在那里,那一套上面有着一个又一个花花绿绿的纸包糖果图案的小孩衣 服,两三岁小孩的衣服。在衣服的衣襟上和裤脚里面,都有黄丝线绣着的两个字: 乔匀。 乔匀,乔安那个三岁就丢失了的姐姐,也叫乔匀。 难道世上竟有如此的巧事,她竟是乔安和杜鹃的亲姐姐?不!这简直是不可思 议的。可是,又怎么解释这衣裤上绣的字?她后来的父母捡到她的时候,她也是三 岁。 是在C 市火车站站台不远处的一幢铁路局家属楼前捡到她的。她的父亲,不, 当然是她的养父说。那时她站在楼前哭,一堆人围着她,并问不出所以然来。因为 从这幢楼通过一个栅栏门可以进到站台,而那道栅栏门那天不知被谁打开了,于是 人们都猜测她是过路旅客带的孩子。人们把她带到站台上,带到候车室里,都没有 人认领她。而那时她的养父母恰巧结婚了几年还没有孩子,又恰巧马上就要调往云 阳市,于是他们领养了她。“这是天意。”她的已经衰老的养父说。的确,领养她 以后,他们马上连着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她记得乔安对她说过,她的姐姐乔匀,就是在C 市转车的时候丢失的。 也许她不是杜鹃和乔安的姐姐乔匀,她是另一个乔匀。她这个乔匀,与那个同 名同姓的乔匀一样,也是在三岁的时候,在C 市的火车站与亲人走失。这似乎比她 是乔安的姐姐乔匀还要巧得不可思议。 但是,这一切又是什么意思呢? 从小,她的父母亲就不爱她。从小,她就瞧不起她的父母亲。她记得,在她刚 念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她听见她的同学和邻居李霞偷偷地与几个同学嘀咕。李霞说 有人揭发王亚珂的爸爸解放前当过伪警察,她的妈妈解放前做过妓女。 她当时就扑过去揪住李霞的头发甩了她一个巴掌,她们两个缠在一起打成一团。 后来,她们两个都写了检查。 可是,从那时起,她的心里就结下了疙瘩。有时,她看着她的母亲歪叼着烟抽 烟的样子,看着她盘腿坐在床上摇晃着身子同人热心地说别人闲话的样子,看着她 同人吵架跳脚骂脏话的样子,她真的就相信了李霞的话。她的母亲是工厂的临时工, 文化大革命那阵,是她最神气的日子:不用正经上班,参加了一个造反兵团,经常 威风凛凛地上街游行批斗走资派。 当时,她并不知道乔安的家庭状况,她也以为她的父亲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秘 密工作的。及至她知道乔安的家庭状况,那已经是文化大革命之后,那时候,乔安 已不用隐晦什么。乔安的父亲在死后平了反,乔安与她的姐姐杜鹃相见相认,乔安 父母在京的老战友们热情地为她联系从学校分配来北京,给她联系了她喜欢的职业 和单位。乔安有了一个风风光光的家庭出身,她的父母都是革命干部。那个时候, 她心里真是酸溜溜的,她不明白乔安在文革中怎么就瞒天过海瞒过了这一切。文革 中,乔安没有受到冲击,她还有幸进了一家全省条件最好的工厂。文革后,她却又 成了受尽苦难的遗孤,理所当然地有了一切好的际遇。 在苏蕾杜鹃乔安们面前,不管她在外面怎么撑着架子,在心里,她抬不起头, 她是自卑的。她知道她们并没有真正接纳她,特别是苏蕾。她们瞧不起她。 即便是她混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在精神上,她依然无法同她们平等。 可是究竟凭什么? 从小到大,她受的苦,甚至不是乔安所能比拟的。她知道苏蕾们心里瞧不起她 的为人,可是,她一切要靠自己。她内心所感受的痛苦和煎熬,又哪里是她们理解 得了的?苏蕾和杜鹃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命运特别给她们撑着一把保护伞;乔安受 了一点苦,好像就是天大的委屈,就要有人来同情和补偿;那么她呢,他们这些天 生贱民,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如果她用自己的头脑和手腕来向上走,来脱去她的 出身加在她身上的印记,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对于她们这些人,她心里既有自卑,也有无名的嫉恨。 那么,她不是天生贱民?她的血管里,一样流着高贵的血液? 又有什么用?难道她就能脱胎换骨吗? 不!过去岁月加在她身上的东西,是变不了的,永远都变不了的了。 可是,乔安的父母,真的是她的亲生父母吗? 如果他们是,她这一辈子都演不了认亲这一幕了。不用想着天降奇缘:灰姑娘 突然寻着了显赫的父母,因丢失了亲生女儿一直在深深的内疚和期盼中生活的父母。 于是,灰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尊贵的公主,让世人羡慕和仰望的应有尽有的公主。 知道自己另有生身父母的时候,却同时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早已离开人世,这 也是一幕人间惨剧吧。 生身父母再也不能给自己任何补偿了!时至今日,谁又能再给她什么补偿呢! 可是,乔安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