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落魄的时候 火车在空旷的原野上行进。北方的10月,许多收获过的土地已经翻耕过了,袒 露的褐色土地犹如生产后的母亲,心安理得地静歇在那里,等待明年的再度辛劳和 辉煌;还有等待收获的大片大片的苞米地,穗儿饱满地挂在枝儿上,风儿吹过,已 呈金黄的叶儿窸窸窣窣响着,像在交谈着秋的成熟和觉悟。田野间散布着一个个村 落,袅袅的炊烟轻舞于树木环绕的农舍的上空。 谁会相信她们的故事?望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乔安沉思着。这么奇怪的命运。 她们居然近在咫尺却全然不知她们是亲姐妹。如今她去那个边远的地方又能寻找到 什么呢?杜鹃失忆了,亚珂要在监狱中度过二年。她不禁黯然神伤。 亚珂牵涉到荣达公司的经济案子中。虽有梅又平赵建军们帮忙斡旋,虽然她找 遍了所有能找的关系,亚珂还是没能逃过牢狱之灾——祝春荣死死咬住了她。那个 该死的祝春荣为此付出了更为高昂的代价,他要在监狱中度过十五年。 在亚珂被拘留的第二天她就去看了她。也许,人在落魄的时候需要人的善意就 像溺水的人需要救命稻草一样。王亚珂那么要强的人,隔着桌子,她的一声“姐姐” 竟叫得她泪流满面。那一刻,她也不由得泪珠滚滚。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只是觉 得心酸和恍惚。俗话说血浓于水,但她们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心灵感应?就是那一刻, 她们相对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找到心灵感应。但是她是她的姐姐,她只在襁褓中见 过的失散了近四十年的姐姐! 一向感觉王亚珂年轻时髦,那一天她才一下子觉得她老了,平时的样子竟是刻 意修饰出来的。“你们不要抛弃我!”这话亚珂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的,在她 脸上她看到了困兽一样的表情,狂热而凌厉。 唉,一切就是做了一场梦。 亚珂到监狱服刑已经三个月了。每隔一个月她去看她一次,已经去了三次。她 的姐姐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去看她时,她也就淡淡的,再没有在拘留时那样的情感 流露。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怨恨他们,但她不知道他们确已尽了全力,如 果没有他们的活动,她会被判得重得多。 梅又平要结婚了。他这次的恋情也像同杜鹃的恋情一样突然而迅速。对象是一 位现任副省长的千金;虽也离过婚,但还年轻,一个名校毕业的外科大夫。梅又平 总算又找到了一个有身份的体面的夫人。 也许,每个人真的都有注定的命运吧。 好像岁数越大越相信命运,是因为对生活的无力与无奈吗? 从火车转汽车,乔安是在第三天上午十点抵达这个名叫“南塔”的边远小县的。 两天的火车以后再四个小时沙石路的汽车颠簸,她感觉很疲倦。而这个县城一 点儿也不是她无数次梦到过的世外桃源一样幽静古朴的小城。小城四面环山,是在 大山之中,但是脏乱,至少在她的感觉上是这样。街面上的楼房一看而知是一些小 建筑队的作品。只有两条主要的街道是水泥路面,但也绝不像大城市的那样洁净, 也许是因为多雨,水泥路面上粘连着许多泥土,车子走过尘土飞扬。 但人们的生活显然是比较悠闲的。街上你看不到车水马龙,看不到匆匆赶路的 行人,人们走路好像也要比大城市慢半拍;倒是有许多在家门口玩耍的孩子和晒太 阳的老人。但大城市时髦的东西你在这里一样不少都能看到,也有酒吧,也有卡拉 OK歌厅、也有音像制品商店、也有弹子房,服装店不大,但流行的时装样样都有, 当然牌子什么的就讲究不得了。街道边上有守着担子卖菜的,有提着篮子买菜的, 常有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县城的中心就有一家像模像样的宾馆。乔安进去登记了一间标准间。洗了热水 澡,换了衣服,休息了一会儿,再出去找地方吃了中午饭。 县城实在不大,一会儿就转了个遍。她找到了县立小学,据说校址还是原来的 校址,校舍却是80年代新修的——一栋灰色的五层楼。她没有进去,就站在校门口 看了看。在那里,她突然感觉辛酸,那种无言的辛酸。对这地方原来的样子她像是 有些影影绰绰的记忆,她离开的时候才四岁。 她想象妈妈和梅姨领着她在这儿的生活,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妈妈,还有梅 姨,她们曾在这儿度过四年艰难的岁月。你能不相信命运吗?你能相信命运吗?可 是妈妈为什么是那样的命运?爸爸为什么是那样的命运?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爸 爸妈妈走得那么干净,连一点儿痕迹也不留下。爸爸是跟着河水走了,而妈妈,妈 妈安息的那个地方在文革开始的前一年被选来修了水库,妈妈也沉到了一片汪洋之 中。说起来,也许这就是宿命?爸爸妈妈的灵魂在水乡泽国最终走到了一起? 不,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有些后悔来了。让它在梦中出现,也许更好些。 但她要去妈妈灵魂安息的那个水库。那是唯一能寻觅到的母亲的一点儿气息的 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