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破旧的单人床 两侧连绵起伏的高山之间,一条清澈的河流在这里聚成了宁静秀丽的山间湖泊。 水光山色两相映衬,好一处山水胜境。这是深山中的水库。“在这里停一下。”梅 又平说。四辆小轿车停在了高居于水库的盘山公路上。 湖的那一边,一座不很高的山包下有一座木头房屋,房屋的后面和两侧,有连 成片的翠绿的青竹,房屋的前面,一片平坦的土地直伸进湖里。他遥遥望着那座房 屋,“什么样的人有福气住在如此的画里?”他笑向陪同他的县委书记杜浩说“搞 一只船过去看一看。” 船搞来了,只能坐三个人的一只小船。“放我一下假,”他对杜浩说,“小宁 陪我过去就行了。” 近到房屋跟前,就没有了远看时的诗情画意。房屋已经很破败了,木头椽子和 板壁都已发黑,还有一些地方的壁板脱落掉了,张着黑洞洞的口。他绕屋一周看了 一看,房屋隔成了三间,中间的大间和东边的一小间是锁死了的,像是没有住人; 只有西边的一小间门是虚掩着的。“有人吗?”他叫了一声,不见应。他轻轻把门 推开一条缝,里面空无一人。 屋子里面的情景实在是太凄凉了。一张破旧的单人床,上面的褥子和胡乱堆着 的被子已看不出原色,黑糊糊的板结的棉絮随处显露出来。床前有一只老旧的木箱 子,像是兼作饭桌,上面有两只空碗。再有就是一只火塘和上面架着的一口锅。这 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他走出门来轻轻地把门带上。在屋子后面的远远的山地上,有一个戴斗笠的人 弯腰在地里忙碌。他快步走过去。“请问?”话刚出口,斗笠下的人直起腰仰起脸, 他愣了一下,他看到的是一张极老的老妇人的脸,满脸的皱纹像菊花,瘪瘪的嘴嚅 动着,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看着他,两只手里抓着刚从地里薅下来的草。他的心像突 然被什么揪了一下。不知为什么,顷刻之间,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弯下腰去,柔 声问道:“大妈,是您住在这里吗?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妇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复又埋头到地里薅草。 随后赶来的小宁把嘴凑到老妇人的耳边,“大妈,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他用地方话大声地问。 老人又慢慢地直起腰,昏花的眼睛盯住小宁看了一会儿,开始用地方话与小宁 对讲。 他走到一边去,从这里看水光山色,同方才在公路上又不太一样。此外他的心 情也不太一样了。 小宁走到他的身边:“梅处长,这位老太太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她的丈夫原是 这里看水库的,前几年去世了,她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他点点头,“小宁,你到下面去看着船,我一会儿就过去。” 小宁答应着走了。他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里面只有三百元钱。他回到老人身 边,他扶起老妇人,“大妈,这点钱你留着,买点油盐酱醋,买点菜。” 老人的脸上有了笑意。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接过钱去。她频率很快地对他 说了一大堆的话,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话他听不大明白,但是他听懂了一句话:菩 萨保佑你!我会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你! 他挥挥手,向湖边走去,已不太有心情观赏湖光山色。做这件事,他没有任何 功利色彩,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这笔钱也许是老人从未见过的 大数字,老人拿了这些钱,也许会去买点肉,买些菜,再买些她需要的日用品。这 点钱,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老人,也许就有一段改善了的日子。他觉得 鼻子有些发酸。 农民的日子,他知道。 前天从北京飞到这个山区市来考察一个矿产开发项目。在北京机场候机时,恰 巧碰到一个认识的饶舌的记者,给他聊了许多这个地区搞矿产开发大面积破坏森林 植被的事。这位记者是一个执著的环境保护主义者,曾数年追踪报道我国的荒山绿 化和长江防护林建设,所以对这种破坏特别痛心疾首。他神聊了许多山区森林植被 破坏对全国的大环境和全球的大环境的影响。 他不太清楚山区森林植被破坏对大环境会达到什么程度的损害,但是,在农村 长大的他,太知道那会对农民造成怎样的损害。 梅西镇出门就是山,可是小时候,他几乎没有在山上看到过高大的树木,所有 的只是茅草和灌木。那时月桂的奶奶就常常对他们说:从前呀,梅西的山上有的是 大树啊!香菇,木耳,冬笋,天麻,还有碗口粗的大毛竹,山上什么没有啊!五八 年,这山上热闹得很,进来了十万人到山里砍树。可知道十万人是多少?满山里密 密麻麻都是人!砍光了。全都砍光了。不然后来一闹灾荒,也不会饿死人呀。 那还不是破坏的顶点。就在亚珂她们进山来参加双抢的那一年,也就是苏蓓跳 河的那一年,县里面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工程:要削平十九个山头,填满十五个沟壑, 在这山里面人造一个小平原。这是县里“农业学大寨”的一项政治任务。那个场面 是够轰轰烈烈的了。工程涉及了三个公社(梅西是其中的一个),农闲的时候,三 个公社所有的社员;农忙的时候,三个公社的所有的民兵,要到工地去劳动。地区 军分区也派来了大量的解放军。工地上整天车水马龙,晚上则是灯光遍野。这个工 程干了两年多,梅西公社死了三个人。月桂的哥哥,就是被炸药崩起的一块石头砸 中脑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