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她是命定要遭遇这一切的吗?她还会遭遇什么?十八岁,她的命运会有怎 样的转机? “安安,我们回去吧。难道你不冷?” “思齐,你多幸福啊!”乔安感叹。 “我幸福?我幸福什么?你不幸福吗?” “你有多么好的家。你有多么好的爸爸妈妈哥哥。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爱我,关 心我,就像你的爸爸妈妈哥哥爱你关心你那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怕回家。” “你的姑姑姑父对你不好吗?” “对我不好,是对我不好!”乔安突然爆发了。这是她从来不说的话,但是现 在,她觉得她非得说出来不可。 “每天早上我要起来生炉子,倒垃圾,刷痰盂,每天晚上我要回去帮助烧晚饭, 每个星期天我要半夜起来去买菜,还要去挑煤球、洗衣服。这些我都不怕,萍萍秀 琴她们一样要做很多家务事。只要有人爱我,我会笑着去做这些家务事。我怕的是 我姑姑的脸色。她的脸总是那么阴沉,对我她从来不笑。她总是在挑我的错,我从 来没有令她满意。她总是说,我做童养媳的时候怎样怎样。我觉得,她不希望我比 她做童养媳的时候过得更好。她做童养媳的时候是旧社会,她为什么总忘不掉那个 时候的事呢?她那么爱我的弟弟,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我?难道我真的特别招人讨厌 吗? “我怕她。我多希望讨她的喜欢。去年春节,一个月前我就定了一个计划,每 天做一些事情,把三间屋子和厨房,从屋顶到窗户到墙角到灶台到床底下,每一个 地方都擦扫得干干净净,又拆洗了全部被褥还有蚊帐。被褥和蚊帐那么大,那么难 洗,我在搓衣板上搓,把手上的皮都搓破了。春节前,家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我希望她能高兴,能对我笑一笑,但是没有,她好像就没有看见,她的脸还是阴沉 沉的。我不知道,要怎样,她才会喜欢我。” “思齐,”乔安抓住思齐的手,“我害怕回家,我好害怕回家。每天放学走到 家门口,我都要鼓一鼓勇气,才能敲门走进去。” 思齐一双大眼蓄满同情,“你的姑姑,她怎么会那样?那你为什么不去你爸爸 那儿?做秘密工作就不能带孩子吗?你的爸爸,是搞原子弹的吗?” “思齐,你不可以这样问我。”乔安满脸是泪,“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安安,”思齐抓住乔安的手,失声道,“你怎么了?” “对不起,思齐。”乔安抽回手,虚弱地说,“我们回去吧,真的很冷。” 凌晨四点多钟。静谧的深山里,一个两根柱子靠一面坡撑起的茅草棚里燃着红 红的灶火。萍萍和小锤子坐在柴灶前,不断往灶口里送着木头。大铁锅上的木头锅 盖被蒸汽掀得噗噗的。几个女生围着柴灶,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在说笑,山坡削成 的棚壁上映出憧憧人影。乔安倚着柱子站着,体会着深山里的静夜。 很稀少的几颗星星,冷月如钩。宝石蓝色微弱的光线中,起伏的山峦温柔朦胧, 像是在做着甜甜的梦。回头看那噼噼啪啪燃烧的孤独的灶火,灶火映出的女孩们脸 和身的轮廓,也有一种安静的晕晕的梦的感觉。 乔安坐回女孩们的中间,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们热闹的说笑。 原是安排每天四个女生早起一点做早饭,但今天是第一天,新鲜感好奇感加上 大家在一起的热闹让这些女孩子一夜没睡踏实,做早饭起了一个绝早,还呼啦啦来 了近一半的女生。 “崔永红把程湘的眼睫毛给剪了,知道吗?”一直没太说话的小锤子直起腰, 很神秘地说。 一阵惊呼。“为什么呀?”“怪不得程湘没有来呢!小锤子,你真沉得住气, 现在才说。” 个子敦实的小锤子很有几分得意: “我早晨路过程湘住的那间棚屋,听到有人 在里面大哭,就进去了。程湘扑在床上,哭得真伤心。” “崔永红也太凶了。程湘父母都被抓进去了,她一个人被赶到那间小棚屋里, 也够可怜了,怎么还去剪她的眼睫毛啊。”“程湘这种人该整。她的父母都是死不 改悔的走资派,她还那么猖狂,对人不理不睬的。”“是啊。有人还看见她在照相 馆披着白纱巾照相,妖里妖气的。就凭这件事,也够开她的批判会了。”“程湘到 现在还摆着一副资产阶级小姐的架子,参加劳动不积极。她的父亲是地区的头号走 资派,她更应该认真改造。”“那也不应该剪她的眼睫毛啊!怎么想出来的!” “嘻嘻,剪掉眼睫毛,程湘不知成个什么样子。”“崔永红就是能欺负人。” 乔安一言不发,她觉得脊梁直发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许有人会突然 揭发我父亲是右派。要是那样,我怎么活下去?” 乔安是二连一排的排长。为此她很抱怨十分欣赏她的胡老师。她的好胜心虽然 愿意接受这份信任和荣誉,但是,内心深重的恐惧早已盖过了其他的一切。自从她 知道了父亲真实的情况之后,恐惧就像一块大磨盘,重重地把她的心压住。幸而这 些年并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但是,那种不安定的恐慌尤其折磨人。她觉得,不论是 程湘,还是思齐,都比她强,她们的事都是明摆着的。而她不同。父亲的事是一颗 暗藏的定时炸弹,哪天一爆炸,她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