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骗枭(7) 开封的古董店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大体都像杂货铺。进入一间古董店,临 街有个三四间长,按理说不算小,但进门就是直冲鼻子的霉气,屋里黑魆魆的, 让烟火熏炙了几百年又从不粉刷,像是有意显现时乖命蹇。这种老房子中间多有 柱子,柱上油漆剥落,露出烂糟糟的木茬,靠墙的是摇摇欲坠的破旧木架,架上 放着坛坛罐罐,长短不一,有瓷器也有陶器,甚至还有泛着黑绿的青铜器,它们 也不知道被摆了多少年,从不擦拭,上面落着厚厚的灰,木架上层的物件和天花 板的角落间拉满了灰白色茸毛的蛛网,长长的沾上尘土的蛛丝顺着墙壁挂下来, 参差不齐地耷拉着。屋外,天空里充满金灿灿的阳光,而通过黑黄破烂窗户纸透 过的几缕微弱光线,只是照到飞舞的灰尘和蛛网上,照到颜色褪尽的木架和木架 上胡乱堆放的待售品上。 在雅洁的北京琉璃厂,客人都能享受到一番礼遇,在香烟缭绕中徜徉,一览 中国古代文化的些许风采,但临了买到的却不一定是真东西。卞梦龙逛过琉璃厂, 花架子——北京人称之为" 花活" ——已经唬不住他了。相反的,倒是开封的这 种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古董店深深地打动了他。人家攥住了真玩意儿,不 愁卖不出去,也用不着拿嘴皮子去糊弄人。但凡真正玩古董的,谁在乎店堂里是 不是结着蜘蛛网呀。所以,这类店铺不是冲着那些附庸风雅之徒开的,是给识货 的主儿准备的。 卖古董的首先要懂行识货。鉴别文物,素来被认为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北 京琉璃厂,甭说那些掌柜的,就是那些徒弟辈的,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客人要 买瓷器,他把什么宣德窑、成化窑、冰纹、釉下蓝等等,给你讲得头头是道。客 人要买银器,他把锤打、线雕、翻铸、掐丝、细联珠、镶嵌、镂孔等技法说得明 明白白。客人要挑剔点,说要买" 哥窑" ,他能从浙江龙泉山下那生一、生二哥 俩谈起,生一窑所制为哥窑,生二窑所制为弟窑,哥哥的活比弟弟的细巧精致, 所以能够世传等等。客人再挑剔点,说要买口衔酒杯、做蹲踏状的银马,他能给 你随口涌出《舞马乐府》中的" 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弹尾醉如泥" 之类句子。 总之,客人听傻了就得受店家摆布;你在学识上压不倒店家,还不是店家说什么 好就什么好。但说了归齐,掌柜的和徒弟肚子里那点水,还只能算是旧时书房里 《大学》《论语》那点学问,花花哨哨的字眼,说归说,自己心里也没底,遇到 吃不准的物品,要出门请教行中的高手以至国学方面的大学问家。 开封的大古董商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不说什么,而是凭客人挑选后自 己判断。如果客人没主意了,请教于他们,他们只简单地应酬两句,不但没有那 些让人听不明白的名词术语,相反的还掖掖藏藏,像是怕说走了嘴似的。卞梦龙 赶上过这么一回。在一家古董店中,见到一个陶器,一尺多高,是一个模拟的古 代四层重楼,有水井、仓囤、炉灶、飞翚、斗拱、门栏、窗棂,是汉代建筑形制, 估计是一件北京琉璃厂见不着的汉陶。对这么个大物件,他本无心买,也深知自 己买不起,但它着实让人入迷,便上去搭讪了几句。没承想,店里的人一听他问 这件货,不但不说其名称及来由什么的,反而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才 小声问卞梦龙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卞梦龙哑然失笑,说自己是南方人,不过 是随便问问。店家还不大放心,反复问他打不打算买,是不是真打算买,如果只 是问问就算了。他实说自己还就是问问,这么大的东西别说买不起,买了往杭州 运也困难。店家听他这么一讲就再不答话了。晚上回到客栈,他把这事给同窗一 讲,几个人一嘀咕,很快得出了结论:偷的。开封附近汉墓较多,这肯定是件陪 葬品,是盗墓的弄出来的。古董店不会去盗墓,但据估计,它不是从盗墓贼手上 收购的,就是从收购了这件活的旧王府里又盗出来的。否则不会一听别人问到它 就那么怕。 经历了这几回,卞梦龙心里又明白了,跟北京琉璃厂比,开封的古董商的嘴 所以那么紧,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们手中的货不是好来的,因此怕一问一答,说多 了跑风。想到这里,他乐了,开封这地方还是有真东西的,闹好了真能抄上一把。 他心里明白,要这么干,一步也离不开宗九堃。其人迂腐,而迂腐之人内心 往往坦荡实诚;其人又钻了一辈子故纸堆,赝品逃不过他的眼睛;其人又撂下了 话,愿鼎力相助,看来只要与他联系,不愁拉不出价值连城的古董。 这天晚上,他正盘算着明日去找宗九堃。却听门帘噗嗒一声响,待他抬眼看 去,却是宗夫子进来了。" 夫子来得太好了。" 他喜出望外地迎上去。 " 我来看看诸位在汴梁过得可好,买到些什么称心的东西没有。" 宗九堃边 说边乐呵呵地坐下来。 " 还没有。" 卞梦龙双手一摊," 正想求您给指指路呢,没想到您就来了。 宗夫子,您明天如果有空,带着我去转转怎么样?" 宗九堃急忙摆了摆手," 才疏学浅,恐难相助。""您忘了家乡南肉啦?" 卞 梦龙凑上前热乎乎地说:" 家乡南肉将汴梁与临安连成一气,今有临安学子来汴 梁求购古玩,汴梁宗师能不相助,能不指点?况且您有言在先,说我等买东西, 万望叫上您给鉴别,为我等之事,您曾说' 万难不辞' 。" " 确有此事,确有此言。" 宗九堑拍拍脑门,笑出声来," 话既已说到这步, 老夫只有倾己所知为尔等效力了。" 卞梦龙紧接着说:" 我们在此已不能久留了,全转一过恐怕来不及,您看去 哪家最好,我就跟您去。" 宗九堃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道:" 大铺子没什么转头,朱雀门外的小摊有 时能碰上东西,又不大让人放心。这样吧,我明天带你去一家不大起眼的地方叫 临江阁。" 四 第二天一早,卞梦龙随宗九堃来到潘楼街,从街口入了小巷,来到一家不大 的古董铺。 这家古董铺叫" 临江阁" ,其实,这仨字没一个是准确的。它不临街,又不 临河,更无临江之说。它在老潘楼街北边的一条黑黝黝的巷子里,走上一段煤渣 路,外加一段土路,七拐八绕才能找到这里。所谓阁者,楼也,实际上只是一进 平房,临巷子有两间宽,既无阁可言,更没楼之说,显然是当地一介住家改的铺 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