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骗枭(8) 临江阁能有多脏,只要细看它的门帘就够了。棉门帘有几处露着白不白黄不 黄的棉絮,油汗漫漶,蓝布已有几处黝黑,人手撩起处更是让人磨蹭得莹莹闪闪。 掀门帘进去,但见靠墙放着一条斑驳脱落的深褐色长案,案两端向内曲成弧形, 乍看像是从哪个破庙里搬回来的。案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待售的古董。古董边上 放了只破碗,碗中有不知何时剩下的汤,汤面的油花上结着白茸茸的一层毛,怪 让人恶心的,碗边上放着多半个皮裂瓤干的馍。日子久了,皮已由褐变黑了,整 个屋子满哪儿都是灰尘覆盖着,没有一点儿活鲜气儿,直让人觉得是进了一座坟 墓。一进来,整个气象就让卞梦龙想起古董行的一句行话:" 卖死人,买死人" , 是说这行专卖古人,也就是死人的东西。其价格之高,翻本之狠,能让买主倾家 荡产。 从长案上所摆的物件看,临江阁有其特点,这就是它不卖古代的饰物,只卖 器用。卞梦龙转了几天古董行,多少长了些知识,对大部分东西叫得出名来。案 上最多的是各种式样的铜灯。古代铜灯也称为" 锭" ,一般上面有盘,用以盛油 或插烛,中有柱,下有底。有的底如雁足,称雁足灯;有的圆盘下有六短足,盘 边有把,自身铭又称为" 行灯" ;有的铸成人形、鸟形、兽形等等。灯间放有一 博山炉,它盛行于汉晋,是焚香用的香炉。上有盖,盖上雕镂成山峦形,山上并 雕出人物、动物。下有底盘。炉身遍体饰云气纹。他在别的大店见过鎏或金银错 的这种炉子,但对价钱不敢问津,只能是看看而已。几只椭圆形的铜耳杯,每个 杯的两侧各附一半月形的耳。它也盛行于汉晋,是饮酒器。一个类似脸盆的东西, 圜底,腹外有穿环的二兽耳,器底饰双鱼纹,他记得,这是汉代盥洗用的青铜" 洗" 。两只大小不一的铜缶,形制似后世之坛,小口,有盖。肩上有环耳。所不 同的是,稍大那个是圆腹,稍小那个是方形的。他知道,这是古代用来盛水的。 对这些,他兴趣不大,感兴趣的是两样,一样是一只铜镜,另一只是不大的鼎。 他的西洋画老师家中有一个,惹得各地名流纷纷前来观临,称羡不已。他更是看 在眼里,埋在心中,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老师的那只有半尺来高,这只个头略 大些,有一尺来高。 开封的古董铺,他已多数跑到了,还没有一家是专营古代铜制器用的,临江 阁是他所见的唯一一家。他对坛坛罐罐也喜欢,只是觉得它们在华夏文明中分量 不够;他本身是学画的,对字画,也就没有更多的关注;对漆器、石刻砚、首饰 等,在他眼里都是小摆设。在他心目中,最压秤的是青铜器,就像《断臂维纳斯》 等石雕代表了古希腊艺术最高水准一样,青铜器是华夏上古文明的最显著标志。 店主是个姓朱的中年男人,坐在一侧吧嗒吧嗒抽旱烟,卞梦龙朝他笑笑,凑 过去想套点话,店主明明看着了,也不招呼一声,反而别过脸去继续抽他的烟, 只见干瘪的腮帮上,三块肉疙瘩一拱一拱地动。 " 看上哪几样了尽快说吧。" 宗九堃对卞梦龙说道。 卞梦龙用手指点着那条长案,压低了声音说:" 一是那块铜镜,二是那只鼎。 另外,铜灯也想问一问。" " 哪只鼎?" 宗九堃问道。 他忙将手指放于唇边,示意他小声点,这才说:" 案上只有一只鼎。这是个 大物件,若是真货,算我撞上了大运;要是假的被我买了回去,岂不冤死哉!这 件是我最不放心的,但求宗夫子甄别、指教。" 宗九堃闻言凑到案前,看了看鼎,想了片刻,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对案停 立良久方转过身来,焦黄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吞吐片刻,才干干巴巴地说:" 卞先生挑别的吧,这个大物件容我慢慢想来。" 看到他对这只鼎的举止和反应,他心里有一丝诧异,但又不便说出,便道: " 我去与掌柜的攀谈,但请宗夫子在一侧指点,别让门生上当即可。" 宗九堃边想着心事边挥了挥手,几乎是凭着反应说道:" 你尽管去与他相商, 宗某——密斯脱宗——在一侧恭听,保你买不了赝品就是了。" 他笑了笑,向掌柜的走去。掌柜的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吹出一口长气,仿佛 不屑他的盘诘。 " 掌柜的," 卞梦龙顺手从案上拿起一盏铜灯,问道," 您卖的这灯是真品 还是后世仿制的赝品?" 朱掌柜往鞋底磕了磕烟灰,并不做答,而是又掏出烟丝,慢慢地往烟嘴里续。 " 掌柜的,晚生在问您呢。" 朱掌柜的把烟点上,吧嗒了几口,悠悠然过了过瘾,才慢吞吞地说:" 你别 忙着问是真品还是赝品,小兄弟,你如果会数数,先数数案上摆了多少种灯,不 是多少盏,而是多少种,会数就数吧。" " 怎么这么说话?我问的是真品还是赝品,你让我数有多少种灯干什么?" " 当然要数了。" 朱掌柜伸手往长案的方向一划拉," 明着告诉你,临江阁 这灯有十五六种,有几种只一个,每个灯由几件凑成?光大部件就有灯盘、灯柱、 灯底,算上小零碎就更多了。勾着算每个灯由四件凑成吧,十五六种灯就得有六 十多种不同的件。每个件跟每个件都不一样,要仿制的话,就得有六十多种铜模。 开一个铜模多少钱?开六十多个又是多少钱?我临江阁真要仿制的话,不说别的, 光开模就掏不起钱,让我们怎么去仿制。退一步来说,即便仿制开模这钱我掏得 起,就这么一年卖出去三五个,我的本钱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起码我这辈子是 见不着了。买卖就讲究个大进大出,让这灯的工本压住我的钱,一家老小指着什 么吃饭?" 卞梦龙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人会说出洋洋洒洒的一番话 来,而且句句在理。他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朱掌柜好笑地说:" 小兄弟,一听你问话就知道你外行,古董铺中不是没有 赝品,有,而且很多。但什么可以作假?古瓷古陶、名人名画什么的。这类东西 制作上不搭本钱,脑瓜灵光,按古人古书上的记载给新东西做做旧就行了。但铜 器没这么简单,搭不起工夫,搭不起钱。即便搭得起,有的铜器也难作伪。就说 宣德炉,就算把几十个件全给对付出来了,然其色不可为伪。其色黯然,奇光在 里,望之如一柔物,近视如肤肉内色。这种色是宣德年间用极偏的法子铸冶出来 的。后人无以为伪,当然,灯就简单多了,但你看看我这一间寒窑,像有仿制本 钱的地方吗?像是耗得起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