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骗枭(15) 王在礼不紧不慢地把木盖打开,从满箱的刨花中抱出一个一尺来高的古旧的 四足方鼎。 卞梦龙凑上去一看,脑瓜子大了,这个鼎看上去竟与临江阁那个一模一样。 仔细看纹饰,居然也毫无二致。临江阁那只鼎的一只足上有一个缺口,这个鼎的 同样部位居然也有。商时文物中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样东西,它们显然是从同 一只模器里面翻出来的,俱是赝品。 他感到头晕了。王在礼这纨绔子弟买来个赝品还情有可原,可临江阁那个鼎 是宗九堃鉴定的,他这么个头号鉴赏家怎么也会辨不出真伪? 就在他晕晕乎乎地想这件事时,王在礼兴致勃勃地讲上了买鼎的过程: " 阿拉素来小视中土文物,它们算什么?爱琴式的、爱奥尼亚式的、多利克 式的、阿提克式的,一言以蔽之,希腊文物才是无与伦比的。可这些天来,卞兄 四处寻访中土文物之举亦感染于阿拉,特别是上次买来假剔红一事,让阿拉动了 心思——这瓶瓶罐罐中果真有名堂。于是也动了买一两件文物带回苏州的念头。 买哪种?卞兄终日把个商鼎挂在口上,看来这是文物之最了。也罢,阿拉也去寻 一只商鼎买来。今日晨起,阿拉便上街寻访。到处是古玩店。一问没有商鼎的, 阿拉连看都不看便走了。这样,一连转了数十家,到下午,经其他古玩商指引, 找到一家叫临海轩的小古玩店,里面果真有一个。阿拉与店主费了番唇舌压下价 来,便去商会找到老父挚友方振丹先生,借得钱来,买得这东西回来。" " 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卞梦龙昏昏然然地问。 王在礼得意地咧开了嘴:" 压价可是一门学问。记得?侬说过,不用管买主 要多少钱,先压下一半来再商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阿拉记住了。" " 到底是多少钱买的?" " 卖家张口就是四千。我当即压下一半,回之以两千。卖家说如此价便没赚 头了,让阿拉再多给些。阿拉却说,本系江南学子,家在千里之外,想多给也不 可能,就这两千还要去城中熟人家筹措一些。卖家看装束,听口音,知是实情,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让阿拉速速将钱凑来。侬知道,阿拉的钱一路上全花到女 人身上了,身上只剩二百大洋不到,便忙出门赶到方先生家中……" 往后的话卞梦龙已听不进去了。这个卖家的虚价与底价竟与临江阁的一样, 而且也是让速速取钱成交,这显然是怕一拖下去有变故。两家一比,其中定有诈。 " 没想到,阿拉当了回舍里曼。" 王在礼振奋地说。 " 舍里曼,舍里曼……" 卞梦龙咀嚼着这个名字,凄然地一笑。当领略开封 那种古老而苍凉的美时,当听人说开封多产赝品时,他也产生过当一回舍里曼的 念头。 四十多年前,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史诗《伊利亚特》只是出于游吟诗人荷马的 想象,实际上并不存在那场为争夺美女海伦的特洛伊十年大战。可在美国经商致 富的德国人却独具慧眼,判断确有其事。他先到小亚细亚沿海的特洛伊城旧址组 织挖掘,几年后又寻根溯源,回到爱琴海对面的希腊半岛组织挖掘。他以极低的 价格获得了丰富的成果。曾被认为是荷马的艺术幻想的形象,突然以确凿的实物 展现在人们面前了。墓葬、城堡、壁画、印玺、器皿、兵器以至赤金面具、双乳 袒露的世俗少妇雕塑,不仅使人看到了纪元前,人的豪华优裕,还看到了一种无 所拘束自由自在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希腊雕塑艺术高潮时期的最成熟的完美之作, 《爱神维纳斯》转折有姿的身姿," 科拉" 少女浮雕表现了已经脱缰而出的追求 青春活力的艺术;《结胜利带者》是裸体的,坦荡无邪地暴露着男性生殖器;米 隆的《掷铁饼人》处于一种引而不发的姿态中;裸体的少男少女石雕标志着健全 的体魄而并无任何表情或淫荡。被挖掘出来的有很多很多,纷纷传达着雅典鼎盛 时期所具有的那种向上的朝气和饱满的生命力。但实际上,随之而来的罗马时期 便把希腊文明笼罩在苍茫的黄昏中,从此一蹶不振,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两千多 年过去了,二十世纪初叶,希腊仅仅是南欧的一个贫穷的小国,与西方列强相比 极不起眼。但纪元前最璀璨的文明偏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产生,于是独特的美 便在这巨大的落差中产生了。标志着精湛艺术功力的残肢断体在两千多年后出土, 而此间仍是古代的耕作方式,运输靠毛驴,工作仅有作坊,甚至瓦罐等器皿大不 如前,只有爱奥尼亚海平面的残阳依旧。人们在观览这些奴隶制时期的珍品时不 免感慨霸业的兴衰,感慨岁月的无情,感慨人类自身的失误,感慨于造物主的不 可知。于是面对古代的残迹产生了一种颇具震撼力的独特的审美效果,这正是最 珍贵的。最难能可贵的,这也正是古代希腊艺术品受到人类崇仰的原因。 开封是中国的爱琴海岸。卞梦龙原来就是这么想的。中国有自己的雕塑家, 唐代的吴道子如和杨惠之没留下任何真迹,这却算不了什么。残败的城市本身是 历史的留存,是古人遗留的最有价值的信物,中国人不懂这个道理,更不具有舍 里曼那种脑子。岂知开封赝品多,要留心点,却不知这个在历史中翻滚了两千年 的城市仍存在,只要这片土地在,只要这段史料在,那么它越是衰微破败,其中 蕴藏着的真东西就应当越多。 这个轻薄的念头在云端翱翔了一阵,一落到地面上就踩不实,当即滑了个大 筋斗。 第二天一早,他便又去了临江阁。既存有一线希望,又想搞出个所以然来。 一进门,见到鼎在,他身上一阵寒凉。 见他进门,朱掌柜就凑上前来," 钱这么快就凑齐了。" 卞梦龙则直视着他说:" 先莫谈钱。我一个朋友昨天在临海轩买了一只与这 鼎一模一样的鼎。这是怎么回事?" 朱掌柜一听,脸涨红了,吭哧了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 不,不,不…… 不可能吧。" " 怎么不可能,东西全买来了,跟这只一模一样。" 卞梦龙愤愤地说," 你 们作伪也真有办法,连开封出名的鉴定大家宗九堃先生也让你们给唬住了。原来 这鼎竟是伪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