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骗枭(31) 蓝色的门帘被风高高地撩起。当日,他从悬挂着的这个纹丝不动的门帘下面, 见到一双小巧的布鞋,从此开始了一次感情和求索的双重旅行。现在,这挂门帘 高高撩起,在风中扑扑拉拉地抖着。通向里间的路是向他放行的,门帘仿佛摆的 是往里请的样子。他关上外间当街的门,穿堂风没有了,门帘疲软地耷拉下来。 这时,从里间传来一个老年女人柔和的声音: " 卞先生,进来吧。" 他紧张地合了合目,想放松一下,又搓搓双手,像是还有点侥幸心理。当他 往里间小心走去,掀起门帘往里看了第一眼后,便重重地呻吟了一声,重重地斜 靠到门框上。 里间,婉儿正在挥毫作画,挥洒自如。 看来她刚收拾过,风貌全改! 脸上是极淡的妆,嘴唇略略发白、发粉,一头秀发蓬蓬松松地飘洒在肩上, 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衣洒脱而飘逸,袖口有意邋里邋遢地卷起来,露出细细的手腕 和匀称白皙的小臂;白衬衣外是一袭黑色的小牛犊皮缝制的坎肩,既束出了腰身, 又平添了几分英气;一条紧身的裤子下面竟是卞梦龙也没见过的棕色的皮短靴。 她似乎没注意到来人,她的目光正流连在她的画和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后退 几步看看所画,又上前继续挥毫。一绺头发垂到眼前。她放下笔,三下两下便把 一头厚密的头发大致拢出了个样子,又俯下身去继续作画。 卞梦龙把自己斜倚着的身子推离门框,沉静地端详着她,并以情人的目光欣 赏着她那一对富有青春活力的肩膀和随着胳膊一耸一耸的动作。她作画时动作利 索,又显得漫不经心,特别是换笔时,用毕的笔顺手一丢,又从笔筒里嗖地拽出 一枝,那种女性的自在和自如的劲头,撩得他愣愣怔怔地出神。 " 卞先生," 婉儿不回身,边作画边沉静地开了腔," 记得吗?我说过,我 就知道你不会远走高飞;我还说过,我知道你会很快来找我的。果真如此,对不 对?" " 对,你说得全对。" 卞梦龙沉重地喘息着," 刚才你还说过' 后会有期' ,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会面了。" " 来' 明媒正娶' 小可怜儿?" 婉儿冷冷地一笑,手中的笔却没停下。 他感到自己的感情被玷污了。" 亏得没立字据!" 他狠狠地说毕,双手抱在 胸前,有意摆出个盛气凌人的江南才子相,大步走到婉儿身后。但他的眼睛一接 触到婉儿正作的那张画时,感到一阵晕眩,以至踉跄了一下。他最不愿看到的, 让他看到了;他最担忧的事,明明白白地发生了,应验了。 这是一幅几近完工的《猎归图》!与他的蓝布套里的那幅是同样大小,同样 的细部,甚至用纸都一样,同是又黑又黄的陈旧的一碰就会碎的纸。 " 你给我画了张油画,但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学过国画的,学得不太到家, 但毕竟是学过。对吗?" 婉儿边作画,边又开了腔,语调中透着调侃。 他强压着自己的火气,说:" 学过又怎么样?" " 既然学过,就应该知道是国画中的事。" 婉儿刻薄地笑了笑," 你满嘴国 画中的词,' 三庭五眼' 、' 三庭九似' 、' 色不过五' ,说得都很溜。知道这 么多了,就不知道宋代有一幅传世的《骑士猎归图》?" 他搜索着记忆,却是一片空白,他茫然了。 婉儿在画上又点了两笔,直起身来说:" 画是宋代的,无款,且称宋无名氏 作。画中一人一马。马因猎归,显得倦态,垂着头在喘粗气,而骑士则在马上检 查他的羽箭。其对比之法及对画中人之' 传神' ,可谓用笔骨梗而又' 极妙命神 ' 。" 他气咻咻地说:" 这跟你仿的《猎归图》有什么关系?你对我说宋无名氏的 《骑士猎归图》是想说明什么?" " 我不过受宋无名氏的启发,从他的《骑士猎归图》揣摩出了我的《猎归图》。 " 婉儿说得很轻松," 他是一人一马,我也一人一马;他画了个骑士,我则画个 穿龙袍之人,谁愿认为是宋徽宗赵佶本人就认为去好啦;他的画无款,我则要有 款。" 说完,她俯下身去,在画的左下写了四个字:崇宁三年。接着拿起一方印, 饱蘸一种颜色红中带黑的印泥,不轻不重地按下去,待印移开,露出显旧的隶书 阴文:海岳外史。 " 原来是这样。" 他的口气怨而不怒。 " 还有," 婉儿平静地说," 既充米癫的画,就得像米癫。不能学那些' 吴 带当风,曹衣出水' ——女人穿着衣服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的地方 都显了形。这不是米癫。米癫,下笔也癫。既要趟他的路,在衣服褶纹上就不能 一味地出你所说的那个' 十八描' 。" 她指点着画中人物的褶纹说:" 如果这些 地方是高古游丝描、琴弦描、行云流水描、蚂蟥描、钉头描、竹叶描什么的,就 不成其为米癫的画了。" " 还有吗?" 他嘲讽地问。 " 还有。" 婉儿依旧那么平静," 为了方便做旧,所用的纸最好是陈年糊墙 纸。这种纸千年露在外面,一热一冷,一干一湿,加之终年落土,拿回来拾掇一 下,画上画,说是老画,很难辨伪。" 墙角放着一堆裁好了又打成长短不一的卷的又黄又黑又脆的纸。他指指它们 说:" 这是从艮山寺搞来的吧?大施主,好一个大造化人。" 婉儿却不恼:" 谁也不会不着边地去做善事。如果不是揭来了这堆纸,我娘 也不会给寺里捐白纸。还有要问的吗?全问出来。" " 当然有。" 他凑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 请问,为什么要骗我?" 他随 之高喊起来," 为什么要设个大骗局?说!" " 什么时候设过骗局?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 婉儿不紧不慢地反问起来, " 你用四百大洋买的那张《猎归图》是我画的,可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它是宋代 的作品,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它是米芾作的?又什么时候对你说过画中人是宋徽宗 本人?我什么话都没说过!是你自己东打听西打听,从画的落款和印章上给自己 ' 考证' 出了一堆错觉,又是你自己非要来买走的,我娘不卖都不行!" " 明明是你画的,你为什么说是艮岳被毁时留下来的,代代相传,到了你爹 手上,你爹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它啦。这不是行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