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骗枭(33) 关于父亲之死因,家人对他讳莫如深,他竟也不去深究,只说丧事要办好, 要体面,要有望族的样子。家人似有难言之隐,迟疑了又迟疑,却也照着办去了。 父亲的丧事的确办得很体面。一口油亮油亮的红色樟木棺材,扎纸马之类花 了八个工,从无锡城里请来了杠子队。按规矩,吊唁者至,给四五尺白布一幅, 或顶于首,或系于腰。仅此一项用了五匹布。出殡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一支长 长的送葬队伍,进行在初春的原野上,高高的灵旗在风中索索地响。阴阳家认为, 招魂幡可将已离体的魂魄招回来,可队伍仍像一道白色的寒流穿过黑色的原野, 迤逦着进入一片荒丘。卞家祖茔便在这里。 四周是枯索的野草。卞梦龙跪在地上,看着几个戴孝帽子的人把土一锹一锹 掀开。他穿了身白粗布制成的衣服,四周及袖口均不缝,脊缝毛边朝外,头上扎 着六尺长的白布巾,以麻线系,直垂背后,即所谓" 直披" 。鞋前蒙以白布。他 是独子,自然也是嫡长子。就这么着,他边低头打量着陌生人的装束,边看着人 们把那口大红樟木棺材掩埋了,又看到烧纸人纸马纸房子纸箱子以及纸钱。烧成 的灰像精灵一样在空中一扭一荡地飞舞。人们都已走了,就他一个人还留在新坟 前。他哭了,很悲痛,又不完全是哭的老子。几只寒鸦从枝头上飞下,在坟头上 慢条斯理地踱步,新土中往往有表土中找不到的虫子,它们连爪子带嘴全用上了。 他爬起来,但因跪着的时间长,腿麻木了,又栽倒在地上。寒鸦忽地被惊起,翅 膀吃力地呼扇着,嘎嘎的叫声给天空平添了几分寒气。他既已倒下便索性不动了。 待到四周一片静谧,他用黯淡的眼睛望着低垂的天空。一朵朵潮湿、沉重的云, 在慢慢地移动。他闻到了泥土的腐烂气息和新土的气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少爷," 眼圈仍红红的家人弯着腰站在他的面前," 该回去了。" 卞梦龙睁开眼来,问了句嫡子早该问的话:"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照实说。 " " 被温秉项骗了,连气带病……" " 也被骗了……" 他凄楚地笑了笑,翻身坐了起来," 温秉项是个什么人? " " 城里的商人,大商人。你父亲想找个金脉,在淘金砂上下点本钱,结果让 温秉项知道了,他……" " 怎么骗的就用不着说了。" 他打断了家人的话," 被姓温的骗了后,家里 还拉亏空吗?" " 家是被骗空了。就这不说,还欠着温秉项的一点钱,给你父亲办丧事又借 了些,这窟窿怎么填,还等着少爷您拿主意呢。" " 家里能卖的全卖了,还账。" 他从地上站起来。 " 明白了。但家全卖空了,少爷您怎么办?" " 我好办。" 他从孝服中抽出蓝布套递过去," 接着。这是我刚从河南搞回 来的一幅画,是号为' 海岳外史' 的米芾所作的《猎归图》,画中人是宋徽宗本 人。这画原本是稀世珍品,但破落到这步田地我也不存了。你拿它去或是活动活 动,打通关节,或找个懂板眼的,卖出个好价钱来,究竟怎么搞,由你去操持, 反正目的是两个,顶了我父亲背的债,再把我介绍到那温秉项那里当伙计去。" " 到你父亲的仇人那里当伙计?" 家人惊呆了。 " 就这么定!" 家人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接过那个蓝布套,恳切地点点头,转过身去蹒跚地 走了。 卞梦龙仍没要离去的意思。他盘腿坐下,漠然望着野草萋萋中寂寥的新坟。 天渐黑下来。苍白的一勾弦月,挂在灰蓝的天幕上,星星稀稀疏疏,黯然放 着微光。几只萤火虫在飞,发蓝的光寂寂地在墓园中闪动。新坟、老树,像笼在 雾中,在迷离中混沌成一片。似有似无的小夜风,柔柔地拭过面颊。 他突然笑了起来,是真真切切的笑,笑声在春夜中无羁无绊地漫开,像一股 舒缓流淌的河流。他又大笑起来,浑沉苍凉的笑声把一个男人的灵魂抛向夜空, 它在淡泊的星光中飞旋着,扭曲着,抽打着,空气似乎咝咝作响,当笑声渐渐纤 弱时,他把那身嫡长子的粗白布缝制的脊缝毛边朝外的衣服脱下,把六尺长的白 布衣从头上摘下,把鞋前蒙着的白布拽下,把它们统统堆在新坟前点燃了。 在深邃的暗夜中,火苗如蛟龙般跳跃。他眯眼看着火堆,感到从未有过的熨 帖。都死了,也都埋了。他的青春,他的恋情,他的" 维纳斯" ,他的铸冶在商 鼎上的荷马史诗,他的春天的怅惘,他的秋天的抑郁,他的饱含歉意的微笑,他 的令人耳跳的窃窃私语,他的爱奥尼亚式的艮岳,他的调皮多情的宋徽宗,全在 一把火中随着这白色烧尽了,全同他老子一同葬在这座新坟中了。 剩下的只有人寰和人寰中的幢幢鬼影。 他离开了墓园,走了,他去追随《猎归图》。那里才有不曾被这把火烧掉的 乾坤。 第三部 二十一 无锡的城市平面像个不规则的菱形,城里的七街八巷更不上规矩,东拐西绕, 乱乱糟糟,且人口密度极大。 它的商业区集中在旧城北街上。旧城北街自明清时就打下了商业区的底子, 而自本世纪初以来,随着沪宁铁路的通车,通向火车站和城北沿着运河的街道上 逐渐店铺林立,这直接刺激了毗邻的旧城北街,使得染坊、花行、纱庄、布庄、 钱庄、米店、日杂山货店及其他各种店铺更密更杂。繁兴和沉沦并行不悖地发展, 生机和污垢混杂着铺蔓开来,无处不在,无隙不入。 祥瑞布店是个不新不老的字号,它在北街偏南路东处。接近最繁华地段。它 当街四间铺面,青砖瓦房的屋脊两头翘起,只不过比左近店铺翘得更高些,显出 一股气派来。 民国五年,也就是一九一六年,入秋的一天,祥瑞布店上午刚卸板营业不久,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随着入店的顾客,擦着门边进了店。入得店来,却不 看货,而是尽量不显眼地缩在门边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店堂中的人,特别是留 心店员如何接待顾客。 这家布店主要经营无锡业勤纱厂和其他纱厂、丝厂的产品,也与南通大生纱 厂有联系,卖一些南通产的布。它有人专门到南通郊区定期去收购通州土布,这 种蓝印花布还挺抢手。同时,它也卖些外衣。由于品种全,价格也算公道,这里 总是顾客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