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骗枭(38) 无锡这个名,在《汉书·地理志》中就有了。两千多年前,这里就开凿了运 河。市中黄埠墩为运河中一小岛,相传为吴王夫差游宴之地。江南的各条人工河 道自隋代进行大规模开发,连缀成了大运河,其中杭州自镇江这一段称江南运河。 它是隋唐以来直至清代的漕运干线,京畿所需的口粮、军粮及其他物资都是由盛 产稻米和丝绸的江浙地区通过江南运河北运的,其中无锡是一个重要的转运点。 江南运河纵贯无锡。它在入无锡以前分为三股,分别从城市的左、右及中部 穿过,流出后又合成一股。由于处于枢纽地带,自十六世纪前后,无锡成为工商 发达的城市,面粉、粮油加工和机器制造固然较兴隆,但势头最好的还是纺织这 一块,棉纺、染织、缫丝尤为著名,被称为" 布码头" ,与汉口的" 船码头" 和 镇江的" 银码头" 齐名。明清以来江南大米多在此集中。清雍正年间北塘的私人 粮行代理清皇室在此承办漕粮,至清光绪年间年平均集散转运漕粮在一百三十万 石以上。当时主要米市集中于城北运河两岸的北塘一带,东岸则是米市场。所以 它与湖南长沙、江西九江、安徽芜湖并称为中国的" 四大米市" 。 卞梦龙了解无锡所处位置的集散作用。" 布码头" 和" 米市" 不仅集散布和 米,也集散着要解决温饱的人。 运河上一群又一群的鸭子浮过去。它们时不时一惊一乍地嘎嘎乱叫,扑着双 翅在水上仓皇四窜,划出无数条白练,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运河边的公路上人行缕缕。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往往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他们 边走边凄凄怆怆地张望着,谁也不知道到这大码头上能否拣口饭吃。 大运河自清末以来淤塞,漕粮运不成了,但流经无锡的大运河南段仍然畅通, 并不影响大宗棉花运往无锡。清光绪年间,无锡业勤纱厂开办,开无锡现代工业 之先河。当然,工厂与原料通道离得越近越好,所以陆续新建的工厂大多沿运河 河岸布置,如太深墩的申新、莽新、振新等厂,围山浜漕家庄的广勤、庆丰等厂, 南门外及东门外的丝厂等。各厂仓库码头也都沿河岸建造,几乎占满了全部河岸。 沪宁铁路通车后,铁路线与运河平行,进一步刺激了运河两岸工业的发展。其中 以纺织、面粉、榨油、碾米、翻砂、造纸、肥皂及印刷等轻工业上得最快。欧战 期间,欧洲对外需求激增,这些工厂为了扩大对欧洲交战双方军需物资的出口, 扩大招收工人,加班加点往前赶。这么一来,江南江北的破产农民、流浪汉、遭 灾地区的农民、在军阀混战期间由于种种原因而失去生活依靠的人,纷纷往这里 的工厂集中,想揽一份工,吃一口饭。但工厂的招工有个限度,所以大量涌来的 人只有极少数人能如愿以偿,大量的还是无劳而返。 卞梦龙在温家的事主要是帮温秉项处理点手边的事,稍带管管宅中账目上的 事,比较轻闲。当温秉项不带他出门时,他没事了也可以出来走走。一连数日, 他在闲暇时来到运河边留意来来往往的难民。他要从中挑个人。 几天都没遇到中意的。这日,他从下午出来,在他前面经过的面色黄唧唧的 难民不下千百,仍无一个稍许满意的。 天色暗淡下来,一群白嘴鸦从暮空里滑过,发出翅膀摩擦气流的干燥寂寞的 声音。天空阴晦,河边那一株株长得七丫八杈、扭扭曲曲的老树,显出了几分狰 狞。 又一伙灾民从他前面过去。一看就是一家子。当家的五十来岁,脸上深深的 皱纹泛着凄然忍命的神色,粗糙的双手一边拉着一个脏得像毛猴似的男孩,背上 背着一个黑色的铺盖卷。 后面的女人背着一个孩子,悲凉地走着。卞梦龙漠然看着他们,正欲把目光 挣开,眼一亮,脖颈随着他们缓缓走过而慢慢地转动着。 这伙灾民的最后是一个挑担的姑娘的窕窈的背影。它粗黑的辫子一直垂到腰 肢。扁担咯吱咯吱响着,她的胯骨左右摆动着,辫梢也好看地摇来晃去。 他赶上去,把手轻轻地搭到了姑娘的肩膀上。姑娘惊愕地回过头来,颊上一 道污痕,面色却与栀子花的颜色相近。当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时,眼睛稚拙而清 纯,就像两口深深的古井,泛着凉刷刷的波光。 这一家子是从江北来的,走遍了无锡无收容之处,想进缫丝厂更没门道,现 今已是穷途末路。在经过一番简单的交易之后,卞梦龙把姑娘领走了。 带到城里,他让她大洗大涮了一番,不知为什么,专门给她买了身南通土布 缝制的衣服。她才刚满二十岁,穿上这身印着白花的蓝布衣服偷偷看了眼布庄中 的镜子,脸悄悄地红了。 当夜,他把她悄悄地领回了温宅。 第二天下午,卞梦龙正收拾客厅时,温秉项火爆爆地从外面回来,嘴里自语 着:" 他尤世禄想盘进通达钱庄,别想!我没法向岳丈交代。" 说着没好气地架 起膀子,当卞梦龙忙过来为他解长衫扣子时,他气哼哼地问," 家中有事吗?" " 没什么大事,阖家安好。" 他赶忙答道。 " 那好。" 温秉项起身向外走。 " 只是……" 他话到嘴边留半句。 温秉项收住了脚," 只是什么?" " 只是我内人从乡下赶来了。" 他壮了壮胆说道。 温秉项余怒未消," 你老婆来了,想在这里住下,不行。你也听到了,现在 银钱很紧,我不养闲人。" " 小的已经安排她住下了。" 卞梦龙说完忙低头弯腰。 " 你说什么?!" 温秉项怒火中烧。这时,一个轻柔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 他说已经安排我住下了。" 他回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少妇打扮的女人袅袅婷婷地倚着客厅的廊柱站着。对着温秉项扫过来的 目光,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温秉项上下打量着她,最后目光停在了一个点上。 两只手在不安地玩弄辫梢。 卞梦龙哆哆嗦嗦地说:"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温秉项木木讷讷说:" 既然已经住下了,那还说什么。" 卞梦龙住在院东的一间杂房里。除了一张翻身便咯吱吱叫唤的木床外别无他 物。现在,这张床边上又用条凳支了条一尺多宽的板子,且算是这对新床。过去, 他对结婚这事有自己的想法,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婚事要在教堂里办,白色的纱 裙、黑色的礼服,还要有唱诗班。在庄严的赞颂着的歌声中,他们把手放到了 《圣经》上……在昏黄的烛光下想这些多好笑!在运河边上捡了个女人;谎称是 内人才让主子同意她与自己同床,而他甚至不想跟她过多地说什么,从根儿上说, 这个从无数灾民中精心筛出来的女人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他和衣躺着,呆呆地 想着。沉郁的夜的帷幕,悬挂在天穹。夜风习习,掀动着树叶飒飒地响。远处石 子路上隐约传来几声嘚嘚的马蹄声,又添几分秋夜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