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骗枭(46) 转日便是腊月二十八。俗谚" 二十七八,手抢手抓" ,这日是各家采办年货 最忙的一天。自腊月下旬,民间便整办什物,选集优人、戏子、小妓装扮社火, 教习数日" 演春" 。这日达到了高潮,昭君出塞、学士登瀛、张仙打弹、西施采 莲,百戏竞集。街上人摩肩荡、塞巷添衢,人声杂沓、语笑喧天。有索债的也有 躲债的,有盼着过年的也有担忧过不去年的,有准备敬神祭祖的也有借债典当的, 有大操大办的也有走投无路的。寒门小户和大家大户都在围绕着年事忙忙碌碌。 我国自五代起便有贴春联之俗。自明太祖朱元璋统一中国建都南京后,令全 城官民于除夕一律作春联,并亲自撰联。经此,此风大盛,尤以南京附近的城市 为甚,在祭灶之后,家家粘挂新春联,千家万户,焕然一新。温秉项携妻上街, 见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代客书写春联,以图润笔。温秉项见此倒无所谓,倒是 温李氏急忙凑上去,说道:" 给我们也写一副春联。" " 写什么?" 写字的老者哈了哈手说," 尽管说来。" " 嗯——" 温李氏想了想,说道," 上联是:吃了肉,不怕瘦;吃了糖和鱼, 年年有富裕。" " 好好好," 老者边写边说," 下联呢?" " 吃了葱,就得生;吃了鸡和鸭,养个胖男娃。" 温李氏说完兀自笑起来。 " 对仗不工整,却也还上口。" 老者边说边龙飞凤舞地一挥而就。又将上下 联两条红纸一并递过去。 温秉项硬赔着笑脸,扔下几个铜元,接过了春联,待回头,温李氏已不见了。 她一头扎入了旁边临街现搭的画棚,买了一堆苏州桃花坞年画,有中条、屏 条、页笺,挂签、三裁、四裁、横批、竖批,内容既非五谷丰登,亦非花鸟鱼虫, 而清一色的是胖乎乎的男婴。 待这两口子回至家中,门口、四壁、窗顶、桌围、灶上、缸上,满哪都粘贴 着画着胖小子的年画,温秉项的书房里没张贴年画,却摆了个惠山产的大阿福, 一个泥塑的白胖男孩,眉心上点了个红痣,笑眯眯的。 腊月二十八过去,次日温李氏又翻出了新花样。在苏杭地区,图" 柏" 、" 柿" 、" 大橘" 与" 百事大吉" 谐音,农历正月初一将柏枝插于柿饼上,承以黄 灿灿的大个橘子,以图吉祥。她却没等过年三十就把这事操办了。无锡和江南其 他地区一样,春节前后盛吃春卷,即将带浆的湿面在文火小平锅上旋烙,制成薄 如蝉翼的春卷皮,然后包上白菜、肉丝、虾仁、芥菜、豆沙等,外素内荤,用油 炸得透明香脆。这日,温李氏让老厨娘做了一小簸箕春卷,晚饭时亲自夹了几个 给温秉项。他咬了一口觉得不对味,一品一看,却是豌豆、栗子馅。温李氏格格 一乐,对他说:" 人家北方成婚时讲究吃枣和栗子,图个' 早立子' 。咱们结婚 十来年了。' 早立子' 是不行了。行啦,我也来个谐音,豌豆和栗子一起吃,图 个' 晚立子' 。" 看着她那当真的样子,温秉项真真暗生了几分凄惶。 江南规矩除夕晚上得在岳丈家过,既图个团聚也尽个孝心。三十晚上他们赶 到了李儒鑫家,却见李老先生子孙满堂,温李氏的几个兄弟全带了子女去,唯独 她和温秉项没有传人。年饭后祭祖时,眼见二十几岁、十几岁、几岁的李家第三 代跟着向祖宗木主磕头,温秉项不由扫了身边的妻子一眼,只见她眼圈略略发红。 除夕午夜时,四下响起爆竹声,李家大院中更是火树银花。李家中厅地面上 撒满了芝麻,任由十来个孙子孙女们踩来踩去,图个" 芝麻开花节节高" 之兆。 大人们则陪着李老先生吃年夜饭。年夜饭的主食是蜂蜜和面粉蒸制的蜂糖糕。此 俗唐代已兴,其时称" 蜜糕" ,后由于五代杨行蜜在扬州建立吴王国,为避讳, 改称蜂糖糕。李儒鑫边吃边给同桌的人兴致勃勃地讲述此典。温李氏的几个兄弟 对此典已听过十数遍,却仍装出初次听到的样子,哄得老头越讲越高兴,唯独她 爱听不听的样子,在一侧喝绍兴酒。 自从绍兴老酒获南洋劝业金奖和前二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金质奖章后, 李家便专有这种酒,家中花雕、香雪、摊饭、善酿、状元红一应俱全。这次一并 拿了出来。温李氏本不善饮酒,更不知品绍兴酒的甘甜醇厚,只是看到大姑子, 小姑子都养下了孩子,而自己仍无蛋可下,心里挺乱,加之妯娌间在一起所说的 俱是养育孩子事,于是在一侧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温秉项劝了劝她,见她一甩 脸子,便不敢说话了。 绍兴酒的特点是越陈越香、久藏不坏、少喝即醉。温李氏哪里知道这个。她 不懂酒的好坏,专挑那最好看的坛子里的酒喝。有一种坛子上绘以彩图,因坛子 漂亮而被称为" 花雕" ,又被称为" 女儿酒" ,起源于绍兴人生女满月酿制数坛, 埋入地下,待女儿出嫁时用作陪嫁。它是绍兴酒中最陈的一种,喝了后极易醉。 而温李氏专挑这种漂亮坛子中的酒喝。待年夜饭之后已然醉得东倒西歪了。 好在温家距岳父家相距不远,只隔了条街。" 正月不空房" ,江南已婚之女 正月回娘家后晚上必返夫家宿,否则以为有犯于娘家和夫家。二月二日土地爷诞 辰后方可解禁。三十过了便是正月初一,李儒鑫先生恪守旧俗,不留女儿宿,天 将破晓时,温秉项与同来的老厨娘把醉得不成样子的温李氏搀了回去。一入家中, 她便呕了一盂。收拾好了后扶她上床睡下,她却毫无睡意,只是满嘴说胡话。 " 烦!烦!" 她指着心窝对胡厨娘说," 这里头真烦!" 胡厨娘边扶她躺到床上边随口应付着说:" 太太您有什么可烦的,家里招财 进宝,先生对您又好,满世界都是顺心的事,您就睡个安稳觉吧。大过年的别想 不顺心的事。" 温秉项忙给她脱鞋子,又把被子给她拉上,说:" 厨娘说得对,大过年的… …" 话没说完,温李氏一骨碌起身,狠狠地一推他,大叫一声:" 你给我滚!" 他知道这女人常闹些没头没脑的脾气,可想不起这二日对她哪点不周了,只好愣 愣地站在一旁。 胡厨娘给他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忍着点,又上去好言相劝:" 太太,先 生平日里多疼您……" 话未说完,温李氏一撩被子,一指:" 你让他给我滚!快 滚!这只老阉鸡!" 喊完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