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骗枭(55) " 外秦淮" 就是明代南京城的护城河。黄包车跑着,卞梦龙一路看去,见沿 河的城墙有的已拆毁,散落的砖块皆一尺多长,半尺多宽,砖侧有字,是监造砖 的府县及造砖人姓名。车沿河绕过城的东、南、西三面,至水西门便到了内外秦 淮的汇点,车一拐一转,便迎着水流的方向上了与内秦淮并行的街道。 内秦淮长约十里,东水关入,经镇淮桥,夫子庙,从西水关出,与外秦淮汇 合,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从清降至民国尚不过数年,内秦淮当年的繁兴已淡薄 了不少,沿街那些垂着大铜环的配着石雕门框的大红门已经油漆剥落,带着一种 陈旧伤感的味道。有的房屋,窗上镶着斑斓的七彩玻璃,门外却候着满身灰垢的 女人,像是一个酸楚楚的梦境。一座座板棚像是一堵堵百孔千疮的墙,透过孔隙 可以看到疲倦的女人在噼啪作响的炉火前当灶掌勺。路面上坑坑洼洼。在青绿色 的条石下潺潺穿流着内秦淮的混浊的河水,显得黏渍渍的。 内秦淮像一个穿着拖鞋的干瘪的老太婆,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却仍泛着 闹市区常有的嘈沓。辣的煎炒气味、酒味、葱蒜味、尿味、垃圾味、胭脂味、内 衣的汗馊味搅和在一起翻腾。一阵阵哼哼呀呀的小曲和一只只陈旧的手摇唱机发 出的断断续续的时常走调的音乐,夹杂着嗡嗡的人声、扭歪的面孔、高突的颧骨、 被倦怠搞得昏昏欲睡的眼神,抹着油膏的嘴唇,发紫的眼泡,打着发蜡的脑袋, 苍白无须的下巴。咂咂作响地嚅动着的腮帮,吸吮着鱼香的鼻子成堆成串地在沿 河的街上飘来荡去。 黄包车进了贡院街,眼见黑压压的一片小摊贩拱卫着一座巨大的庙宇。丝竹 弹唱之声飘来,更浓烈的各种气味在沉重的空气中回旋缭绕。卞梦龙知道,这是 到夫子庙了。他从座位上直起腰板,留神向四下看着。 夫子庙是孔庙的俗称。北宋景祐年在此建文宣王庙,后增建科举考场——贡 院。元为集庆路学,明初是国子监后改应天府学。清初是上元、江宁二县的县学。 它以秦淮河水为泮池,一层层大门,大殿向内展开,很是气派。这里自古为宫学, 但因依傍秦淮河又自古是粉黛之地。夫子们在门里读书,嫖客们在门外狎妓;门 里是圣贤之书,门外是淫词浪曲;门里摇头晃脑,门外掐屁股拧大腿。人文的历 史本来就像一锅杂碎,只是这里更杂得触目惊心! 红红绿绿的房屋出入着红红绿绿的人。喜笑颜开的,愁眉不展的,怒气冲天 的和心花怒放而喜形于色的男人在狭隘的街道上推推搡搡、挤挤碰碰。他们中有 两种人,来搞钱的和来搞女人的。前者出入那些面目可憎的赌馆,后者出入那些 俗陋不堪的妓院。卞梦龙用脚不停地踏脚踏板,车铃叮叮当当地响着,车从人流 中穿过。 夫子庙一带的妓院和赌馆都是明清时开办的,年深日久,盘根错节,后面的 根子都很粗,由于占据着黄金地段它们的老板都把得很紧,绝不让外人染指。在 这个地方打开一块地盘是太困难了。 车过了夫子庙,街上的人少了些。向前看,在一片深灰色的低矮的房屋中, 有两座挨在一起的高大些的红砖房,它们都是两层的楼房,又都在二层处迎街立 着招牌。 人力车夫边小跑着边问:" 是头一次到我们这地方来吧?" " 是的。" 卞梦龙整整两腿间夹着的包," 伙计,这个地方干什么最来钱? " 车夫答道:" 要说来钱快呀,但凡有本钱,一是开赌馆,一是开妓院,都用 不着机器和原料。" " 你倒挺在行。" " 常拉客,耳朵上多少挂点行情。" 车夫放慢了脚步," 你瞧这地方,妓院 跟赌馆挨着,最来钱。" 卞梦龙直起身子向前看去: " 盼盼苑" 和" 聚友会馆" 两块竖匾一前一后,前者有三两可人往里拉客, 后者则有两三壮汉把门。 " 赌赢了钱的到隔壁去嫖妓,嫖妓贴了钱的又到隔壁赌局去找补,两下一接 济,生意都旺着哪。" 车夫接着说。 " 停,我下去看看。" 卞梦龙动了心。 车夫停下,他下车,指着车上那个写有" 口蘑" 字样的布包对车夫说:" 这 是用来打点本城工商名流的珍稀土特产,你好生照看,我去去就来。" 盼盼苑门口,两个花枝招展的妓女一见从人力车上下来的年轻人往这边来了, 赶忙挑逗性地打趣上了。一个说:" 瞧,咱们亲爷爷来了。" 另一个说:" 还瞧 个什么,还不赶紧把咱们亲爷爷请进香巢去乐呵乐呵。" 他向她们颔首微笑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出来拉住他," 你别忙着进去, 那车夫把你存到车上的东西拉跑了。" 他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只见那个车夫拉着车在人流中飞跑,不大会儿工夫 就没影了。 他笑笑说:" 他还真以为是珍稀土特产呢,其实包里是干树枝。我就是让他 拉跑的,好省下车钱。" 那女人不由打量起这个很知道玩脑子的年轻人了。 他也打量起了对方,她穿着一件银灰色底衬小碎花的紧身丝棉袄,烁烁闪光 的小棉袄仍把她的腰身曲线清晰而生动地衬托出来。她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双 肩显得浑圆柔腴,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与白嫩嫩的脸蛋形成鲜明的对照。她娇慵慵 地撅起贪婪的小嘴,一偏头:" 跟我进去吧。"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进了盼盼苑。 三十四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黑大个向聚友会馆走去。健壮的体格、扁塌的鼻子、线条 分明的嘴唇,略微卷曲的头发,长满了树皮样硬茧的手,表明他曾有过风光的过 去。但眼下光景大不如前了,眼皮底下出现了紫色的眼泡,脖子上出现了皱纹, 牙上满是黄绿色的齿垢,嘴边挂着唾沫痕迹,双腿缓慢地迈动着,一副落魄的样 子。 他看到一个保姆在街旁哄一个小男孩玩。男孩脖子上套了个银项圈。便走过 去弯下腰逗孩子说:" 来,叫声大伯。" " 叫大伯,宝宝。" 保姆拍拍孩子的脸蛋说。 孩子扭扭身子不说话。 那人说:" 不叫大伯,可要拿你的项圈啦。" 说着像逗乐似的把项圈从孩子 头上摘下来。又说:" 再不叫,大伯可把宝宝的项圈拿走啦。" 说着走开了。又 说:" 宝宝可真淘气,大伯真的拿走啦。" 说完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