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骗枭(91) 茶只是一种饮料,茶道却反映出中国人的精微和对事物品质追求的韧劲。可 这又有什么用!东方人纵然再有脑子,也只能抱守一片贫瘠。和希腊人一样,在 度过自己的全盛时期后,空有灿烂的古代文明,空有一整套从古代沿袭至今的权 谋,却只能在一片四分五裂的国土上痛苦地喘息,并在这肮脏残破的茶馆中边喝 着茶边觊觎着他这个西方人。 无须张嘴,也无须使眼色,他抬起手,只钩钩食指,跑堂的马上跑过来送上 一壶新沏好的茶。他背后没长眼睛,但心里清楚,跑堂的正惶恐地盯着他,生怕 招待得不周。 送上来的又是绿茶。自清代起,中国的茶分成了红茶和绿茶两大系列。绿茶 是不经发酵制成的。著名的有杭州龙井、旗枪,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六安瓜 片,四川的蒙顶茶等。著名红茶有祁红、滇红、宜红、川红等。他喝不来绿茶, 像绝大多数英国人一样,习惯于喝红茶。 " 英国人。" 他捻动着自己那金黄色的胡须,感慨地笑了。英国人是最有绅 士风度的,握手这种礼节据说便是英国发明的。尽管从没人说过与英国人握过手 之后要数数自己的手指头,可英国却极有耐心地把它的疆土扩展到了整个世界。 英国人是最古板、最守旧、最不开壳的,没人会说英国人是滑头滑蛋,可英国人 却到处建立殖民地,甚至在神秘而古老的中国,在上海,也第一个建立了一块租 界。英国不怎么产茶叶,更不懂繁琐之极的茶道,却有东方向它供应上好的红茶。 而他,一个英国人,远渡重洋来到上海,在这群有几千年文化传统的中国人中间, 只需钩钩指头,中国人便马上以茶道侍候,习惯告诉他,当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 没人敢张嘴收他的茶费。这比在伦敦还要自在。 约翰·宋原本叫做约翰·斯切尔。他是来华的英国血统的后人,出生于中国 西南部。那里荆豆属植物丛生,野草郁郁芊芊,满目萧然。长年累月,气候异常 恶劣,不是雨雪霏霏,就是雾气蒙蒙。一九○四年,回英国,到普利第斯读大学, 学的是建筑专业。大学毕业后,当了几年建筑师,赶上欧战爆发,应征入伍。入 伍后,他没去欧洲战场,却被派回中国招募华工赴欧参战。这项工作完成后,汇 丰银行上海分行留住了他。 汇丰可以算是英人在华利益的代表机构,之所以要留住他,主要是看上了他 的建筑学专业。早在道光二十五年,英国驻上海第一位领事巴富尔便与清政府的 苏松太道台宫慕久签订了《上海地皮章程》,划出八百多亩地," 准租与英国商 人,为建筑房舍及居住之用" 。这块英人居留地实际上就是英租界,建筑量很大。 汇丰上海分行情知这块地的地皮及建筑上有大买卖可做,名义上给他个部门副襄 理的位置,实际上让他过问的是英租界内的房地产。他也就在这时改名为约翰· 宋了。不久后,他娶了个中国人做妻子,又在汉学上下了工夫,连官话带上海方 言都能说上几句,便俨然以" 中国通" 自居起来。 约翰·宋当不足三十五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他生得高大英俊,穿着黑 色马靴走在街上,一般中国男人的发顶将及他的下巴。所有这些黄皮肤、黑头发 的人都躲着他走,可在躲开时又忍不住要多看他一眼。" 这是因为我漂亮。" 每 当他注意到那些黄种人匆匆避开的目光时,总是会这么想。 他的汇丰分行的办公室位于五层,朝南是一排沉重的天鹅绒窗帘,用金黄流 苏挽起来,整个房间敞亮得很。他喜欢从这扇窗前往下望。眼皮底下是浑浊的黄 浦江,江中跑的是英国船,卸下的是在英国滞销的货,拉走的是大不列颠急需的 中国货。而那些黄色的人群就得接受这个事实。每当想及此时,他心中便泛起一 种为女王陛下在远东效劳的自豪感。 前几天,一个细皮嫩肉的中国男子未经通报便闯入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知是 怎么从楼下上到五层溜了进来的。他刚要让他滚出去,那中国人却自如地在壁炉 前的那张桃木黑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拍拍沙发两侧的蝶翼扶手,像老朋友般看着 他,含笑说道:" 密斯脱宋,阿拉与侬谈谈。" 说完跷起二郎腿,架起来的那条 腿,随着壁炉架上那架炭精雕裸体西女托着的钟的钟摆来回摇动着,那架势倒把 他搞蒙了。待他平息下来一问,这个中国人却说想与他商讨在英人居留地内建房 一事的。他一听就火了,英租界内怎么是你这个小赤佬能动土木的?!拿中国话 来说,可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中国人听完他的大声呵斥后却依然平静,又吐出 一句:" 房建好后可抵押给汇丰银行,抵押金多少都可以商量。" 他一听这话, 心里又活了。中国人临走前撂下一句话:" 请密斯脱宋认真考虑,三天后我在老 城隍庙茶馆听回话。下午三时。" 约翰·宋何须考虑三天,当下就有了准主意。待那中国人刚走,他便上楼找 大班研讨了一阵,决定三天后赴约。他这次来城隍庙茶馆便是等那个不知轻重的 中国人来的。 英国有句话:守时是最大的美德。中国人是看惯了日头过日子的,看来还不 懂得什么叫守时。他这么想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正是三点整,那个中国人踩着 点进来了。见到他没打招呼前,也掏出怀表看了看。那块镶着宝石的大怀表显出 了殷实的背景。 约翰·宋不由微微欠了下身,上次来去匆匆,没顾上琢磨他,现在面对面才 看清这个中国人超不过三十岁。他吹了个飞机头,一件白丝绸衬衫,配着条白哔 叽西装裤,一双白色拷花尖头皮鞋,活像个卸了妆的小生。在生意场上,这身装 束显得太小儿科,八成是个尚未成气候的阔少爷,想托着老子的虚名在上海滩上 闹扎猛,闹个洋花头。 那中国人的动作和腔调似乎证实了他的判断。只见中国人双手拱拳道:" 啊 哈!洋大人肯赏光跟阿拉一起进午茶,真是蛮给面子了。" 话虽谦和,内里却透 着阔少的骄狂。说着他递过去一张名帖,说道:" 认识一下,阿拉叫卞梦龙。" 约翰·宋愣乎乎地接过名帖。来华这么些年,包括中国的官员,还没有哪一 位曾用这么随便的口吻跟他说话,这个叫卞梦龙的是头一个。低头看看名帖,他 又盘算上了。中国人讲究送名帖,这张却是蓝底白字,除写着" 卞梦龙" 三个字 外,别无他字。中国人的帖子一般不大用白底,而是喜用梅红色底小黑字,只有 在丧服守孝期间——俗名" 守制" ——才用这种蓝底白字的。看他着一身白,又 送上份这样的帖子,估计是老头子刚去世没多久,他守着一大笔钱财不知该干点 啥,于是打上了洋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