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骗枭(96) " 阿拉在这等事上心里不把牢。" 那花花小开终于磨磨蹭蹭地开了腔," 三 万元阿拉是可以出,但有个条件要请密斯脱宋考虑一下。" 约翰一听有商量余地,心先放下了一半,不由从桌上的哈瓦那雪茄盒里抽出 一支向对方递过去,和蔼地说:" 有什么条件就尽管说吧。" 说完掏出打火机" 咔嗒" 一声打着。 卞梦龙抻长颈脖就着打火机点着雪茄烟,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烟雾后那张面 容,很是倦怠。" 条件嘛," 他舔舔苦涩的嘴唇," 既要建花园洋房,阿拉不懂, 找个中国人搞建筑的,怕是应付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 他看看对方, 迟疑地打住了话头。 "'所以' 什么?请说下去。" " ……所以想请个英国的行家来主持这件事。" 约翰长期修炼的涵养告诉他,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喜形于色。他用手指弹了一 下桌上花瓶中的那枝粉红色的康乃馨,力图轻描淡写地说:" 在上海地面上,英 国建筑师可不是那么容易寻找的。" 卞梦龙用双手揉了把脸,醒了醒神,看看对方,似乎在给自己壮胆打气,胆 壮得差不多了,才说道: " 依阿拉之见,侬就蛮合适的。" 这话正是约翰所期待的。学建筑的坐银行,本来就坐不住。看着租界里一幢 幢小楼建起来,更是手痒难禁。况且在这件事上,自己挣一笔设计费自不消说, 更可以在预算和决算上做些手脚,把对方的三万元掏得一分不剩。他在这方面是 个行家,换了别人他还不大放心呢。但是,理智又告诉他,千万不能那么痛快地 答应下来。 他装出吃惊的样子,说:" 让我一个银行襄理来主持这事?你也太无边际地 跑轮船了。" " 阿拉是快人快语。" 对方狡黠地一笑,双手抱拳向他作揖道:" 阿拉早打 听清楚了,侬在大英帝国时是学建筑的,亲手主持过不少建筑的设计和施工,在 这里坐银行实实是显不出神通。土木这一行,贼门槛精得很,阿拉对此是好孬不 识,非要托付一个头脑活络的实诚人。阿拉与侬接触这两遭,已看出侬忒个人显 是洋人,但既讲交情,又能像个铁秤砣一样压住台面。侬万万莫推辞,就应下阿 拉这件事体吧。" 说毕露出一团弥陀佛样的笑脸。 " 照你这么一说,我推都推不脱了。" 约翰脸上显出笑意,话却透着举棋不 定的意思。 对方像是被逼急了而甩出杀手锏," 如果不是侬把持,阿拉就不做这笔买卖 了。" " 那就只好听你的啦。" 约翰扶着桌面站起来," 既然你快人快语,那我也 就快人快语。我们过两天去看地皮,地皮看中了签协议,协议签毕后你先交三分 之一定金,然后进入实质性建筑设计、施工阶段。" " 中!中!" 卞梦龙情不自禁地带出了在开封采购古玩时学来的河南土话。 看着他清瘦的脸上泛出的一层油光,约翰心中暗暗想道,用上海话来说,这 小开的鼻头上算是被套了只圈圈,任英国人拉来任英国人牵了。 五十六 清道光年间,上海闹过小刀会起义。义军坚守上海若干天,大清奈何不得。 厉害的是,小刀会义军一旦与以南京为都的太平天国联起手来,江南对清政府来 说就更难以收拾了。正在此时,驻华的法国舰队司令联合清军向上海县城进攻, 挑起北门之战。后驻华的美、英、法军队与清政府联合围困小刀会义军。义军在 颗粒无有、野菜采尽的情况下被迫从上海突围,却只有潘起亮率部分会众突出去 投奔了太平军,余皆战死。 西方这几个大国为清政府出力是有代价的,也是有实惠的,这里不必细谈。 太阳刚刚下山,满天是灿烂绚丽的彩霞,造价昂贵或低廉的房屋的差别都淹 没在番红花般的夕晖里了。小鸟啁啾鸣转。卞梦龙由约翰·宋带着,到租界内看 地皮。 一走入静悄悄的花园洋房区域,看到被冷杉、白桦、樱草点缀得花团锦簇的 一幢幢小楼,便引起了卞梦龙的憧憬。至于到底向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每 逢阳光给景物涂上绚丽的色彩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悠远的遐想,忽升忽降,时 浮时沉,直至他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超尘绝俗的境界。这个傍晚,他更是若痴若 醉地跟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人,在这个租借地——" 国中之国" 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他们拐入一条空巷。英国人停了下来,用手指了指,说:" 地皮就选在这里。 " 在卞梦龙面前的是一幢无人居住的宫楼。这幢砖砌的楼由于多年失修,显得 凄凉孤寂。它的正面墙上抹了仿白方石的拉毛水泥,由于风雨剥蚀,颜色已经渐 渐暗淡,变成深灰的了。底层和二楼的窗户和门楣上的扇形气窗统统用木板钉死, 木板上污渍斑斑,有的已经裂开。有几扇窗玻璃已被击碎了。小楼的墙上可以看 出攀援植物曾爬满了墙壁,现在这些植物虽已枯萎,残余的枯枝败叶仍然稀稀拉 拉地附在拉毛水泥上。楼前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用齐胸高的栅栏与附近的院落隔 开。栏杆上的绿漆已经褪色,而且一大部分已经起泡剥落。院中以前曾种植过草 皮和观赏植物,由于多年没人拾掇,已被绿色的榛莽所霸占。残存的草坪上满是 荨麻、灌木和蓬蒿,在这场优胜劣败的竞争中已经败下阵来,苟延残喘。到处蔓 延滋生的杂草已经把昔日的花坛淹没,把甬道盖住,满目凄凉荒芜,一副衰败破 落相。 他越过栏杆,绕到楼后,这里由于阴气重,后墙上爬满的五叶地锦枝繁叶茂, 一直伸展到屋檐上,连后窗都被掩盖起来。他扒开枝叶,从后窗窥望进去,屋内 昏暗,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尘。 " 这是我的一个同胞留下的。" 约翰开了腔," 他是伦敦人,到上海来做丝 行,没做下去,回国了。汇丰对他贷了款,直至他回国时也无力归还,汇丰就把 这房子取回了。这幢洋楼目前无法使用,但位置不错。你如果认为还行的话,我 在原有基础上翻建、改建,到时候交给你一座崭新的英式小楼,中国人,你看怎 么样?" 卞梦龙仰头张望了一阵,感到脖子有些酸痛。他掸掸手上的灰土,问道:" 侬说这位置不错,请问,周围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是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