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于佳慧是九月二十号到达美国的。比开学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周。
从机场回学校的路上,她告诉我,我离开北京的那天,她并没有拿到签证。直
到两周前,她终于拿到签证的时候,机票又突然紧张起来。
她一直不停地解释着,仿佛她的晚到,就是对我极大的冒犯似的。这未免有点
小题大做。她给我造成的,最多只是小小的不便——我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住处,却
一直等不到她准确的到达日期,因而在房东那里稍稍损失了些面子而已。
但我听出她的歉意是诚恳的。于是我决定不向她提起,为了挽救我的面子,更
为了挽救那房间,我曾经白白付掉了两周的房费。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她的声音婉转而温柔。她的江南口音虽不重,却在每
一句话里都带了一些,于是更加重了那柔软的气氛。
她讲话的内容似乎稍微罗嗦了一些,而且隐藏着矫揉造作的嫌疑。来自江南的
女孩,也许,她们都是这样的吧。
妲己。
我无端地又想起封神榜中那妩媚的妖孽来。我早已记不清电视剧中妲己的音容
笑貌了。不过我却更加断定,佳慧是丝毫不似妲己的。
她不如妲己艳丽,似乎更没有那么多心机。 我想我对她已渐渐生出些好感了。
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记忆了。然而我的记忆不是一直都很不可
靠么? 我又如何会对不起这不可靠的一直被我痛恨着的记忆呢?我很快就释然了。
我的确不讨厌她讲话的声音,却也真的不很喜欢她讲话的内容。我于是随手翻
出一盘录音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慵懒的歌声立刻又传了出来。我不太喜欢音乐,
这些磁带都是阿文留在车里的,自他走后,我从未整理过。这车里的一切,我都不
曾整理过。
佳慧立刻安静下来,咬住嘴唇,专心地注视着汽车音响,仿佛她已经看见,那
轻轻扭动腰肢的歌女,正躲在那里面歌唱似的。还是第一次,我看到有人在乘车的
时候如此专注地听歌。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了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来到了一个完全
陌生的国度。
然而她还是那样仔细地听完了一首歌。然后抬起长长的睫毛望着我说:
“好好听的歌!你很喜欢王菲吗?”
“不经常听。”
我应付着。我匆忙地把目光转向前方。仿佛高速公路上突然繁忙了,我必须聚
精会神,才能安全驾驶这年迈的丰田车一样。
“不过,喜欢她那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补
充了这一句。 也许是因为车子正驶过休仑河。 我连忙把汽车音响关掉。 我真
的有些担心,那首歌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就在这年迈的丰田在休仑河面上飞
驰而过的时候。
“为什么把它关掉了?”
“这车子太旧了,发动机声音这么吵,听歌怪累人的。” 我能理解佳慧的诧
异,却有些不能原谅自己的解释。我想我的举动一定古怪得令人尴尬了。
“是啊,她的歌,最好坐下来静静地听,清清爽爽的才有味道!看起来,你还
是地地道道的发烧友呢!”
她居然在替我开脱,虽然开脱得并不自然。
“机场还老远的,开了这么长一路,很辛苦吧?” 她问。
她的眼神流露出关切。这样的客套话我曾经听到过,但如此的眼神却不常见到。
莫名其妙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在我们已经回到校园,马上就要到达我为她安排的住处了。
这是一家中国留学生家庭,先生在密大生物系读博士,夫人则在医学院某位教
授的实验室里做技术员。据说,他们在出国之前,都是上海著名医院里的主治医生。
如今,人到中年,却又重新做起了学生。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听他们提起过,
他们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留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
他们租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夫妇俩住大一些的卧室,小一些的就租给佳慧。
不过女主人曾告诉我,他们准备过几个月把儿子接来,这小一些的房间,原本是为
儿子准备的。
也就是说,佳慧在这里也是住不长久的。
不过,正因为住不长久,他们要的价钱才非常合理,租住一间卧室,每月只要
一百五十元。
这间卧室,无论如何也比我的洞穴强多了。
再说,我会随时帮助佳慧寻找新的住处。况且,她的情况也是临时的。伟不是
说过,他很快就要到安阿伯来了么?
到那时,他们是需要一所单独的公寓的。
年迈的丰田终于驶到那对夫妇居住的公寓楼前。女主人兴高采烈地迎出门来,
先生则紧跟在她身后。 他已经有些谢顶了,腹部的T 恤突兀地鼓出来,一付翩翩
的发福中年男人的姿态。
“这是郝医生,这是郝太太!”
我很正式地把他们介绍给佳慧。其实,我也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他们而已。
他们的租房广告贴在中国杂货店外的墙壁上。我发现的时候,应该是刚贴不久,
广告底端一排整齐剪开的电话号码还未曾被撕去过。
“什么郝太太,侬哪能介客气了,叫我陆敏好来!”
我曾告诉过女主人佳慧也来自上海,她毫不忌讳地讲起上海话来。
佳慧于是立即和他们寒暄,亲切得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我原本就不喜欢方言。自从住在清华宿舍里的时候,一直到在中国楼打工,这
种反感有增无减。此时看他们熟识的样子,我想这里应该不需要我了。我于是准备
立刻和佳慧道别。
“侬拨伊买点物事,隔里达中国店老方便咯,有交关冷冻个上海小吃,譬方讲
春卷,馄饨,小笼馒头。就是勿是老正宗咯。”热情的主妇转向我。
我当然准备帮助佳慧购买必需的物品,不过不应该是今天。佳慧坐了一天的飞
机,刚才在车上又费力与我周旋,此刻必定已精疲力尽了。我连忙开口:
“郝太太,今天她刚下飞机,一定很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星期天,我
一大早就来,带她去采购。”
“是啊是啊,坐飞机老辛苦格,侬今朝早点困,明朝再去shoping 。格个小伙
子老体贴格!”
佳慧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感激,竟然还有些不舍了。
我微微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她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异乡吧。毕竟,她以前是见
过我的。或许,她也曾经从伟的口中听到我。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似乎就是她
唯一的熟人了。
不过,就在片刻前,她不是还在和房东太太熟练地讲着上海话么?
在这万里之外的异乡,听到乡音,难道不应该加倍亲切么?
莫非,那一丝对我的依恋,其实是对伟的依恋?而我,在这异国他乡,便是和
她深爱的伟距离最近的人了。
但这与我又有何相干? 我其实是憎恶着伟的。
我对她摆摆手,转过身向汽车走去。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小冬,谢谢啦!”
我一头钻进汽车里。
我越发地觉得佳慧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在这遥远的异乡,对我来说,她
又何尝不是距离伟最近的人呢?
我曾经发誓不再憎恶伟了。然而从今天开始,我却要面对佳慧。那本日记,难
道就果真联合了命运,而发誓再不放过我么?
当我看到她,我还是会想起在清华的那个早晨,在宿舍的楼道里,我曾见到她
和伟。
就在那个时刻,我蔑视她而憎恶伟。
为了这憎恶,我终于离开了清华,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北京。有她在我面前,
我又如何能够忘记这一切呢?
况且,伟最终也会到这里来和她团聚。我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地同时面对着他
们呢?
我想,也许我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等到毕业吧。还有二十个月。我想我应该开始准备GRE 考试了。二十个月以后,
等我得到密大颁发的学士学位以后,我就可以到一所新的学校去了。
到哪里去呢?
洛杉矶么?那阳光明媚的加州么?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怎么会无意中想到那个地方呢?
我又开始谴责着自己了。
我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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