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乌云遮日。有风。云在飞。由西向东。龟山电视塔,长江大桥,武汉地面 建筑群,依次渐黑。全黑。蓝色的闪电。惊雷。工业酸雨。) 时间过去了半个钟头,小K 还没有出现。 乔怀疑自己听错了时间,记错了地点。应该不会。他知道他即将与一个女孩 儿在这儿碰头,然后去江汉路的“必胜客”吃披萨。可现在,乔如此紧张。一场 不期而遇的暴雨,将他堵在了蔡锷路的公用电话亭里。 小K 说,她将于下午晚些时候,结束对本市一家B2B 公司的采访。她让他赶 在五点之前,来某写字楼等候。 现在,乔隔着有机玻璃,依稀可以看见马路对面的这座写字楼。 时有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人从大堂走出,他们单独行走——不扎堆,不结 伴,不苟言笑。他们动作缓慢,迟疑,像在飘,飘进停在写字楼前的各色小汽车 里。白色,红色,黑色。一些彩色的甲壳虫,先后在有机玻璃上爬行,变小。最 后幻出一幅流动的玻璃浮雕......一个女孩儿定格,在写字楼正堂大厅前的大理 石台阶上停顿。有流水流过。 乔冲出公用电话亭,他看见她从草绿色的单肩皮包中取出伞,撑开。银色的 伞面上,有一行紫色的文字。这时,她的白色高跟皮鞋,已经踏着了漆黑的湿漉 漉的沥青路面,离乔越来越近。他看清了,伞面上套印的文字:长城网络。在伞 的暗扣处,通常的涤纶布带,被换成了长着两对绿色翅膀的蝴蝶。构思精妙。 她不是小K 。 那四个字和那只无法飞走的蝴蝶,应该是一个故事,一个乔并不知道的故事 ......在现阶段,BOBO族女孩儿总会弄出一些别致的情调,以示与众不同,或者 以此对工业化的批量生产,进行着蚂蚁撼山似的挑衅。乔猜想。 她是V 女性吗?——Vagina(阴道)、Victory (成功)、Virgin(处女), 新世纪的完美女性?乔希望她是。 马路中央,传来汽车制动的尖啸以及女孩儿惊恐的尖叫。含混。突兀。乔的 眼神刚一打闪,一柱红色的雨水,喷泉般地溅落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随后顺 着烤漆的牵引盖,流向了漆黑的湿漉漉的沥青地面,并迅速漫延开来。离车头前 方三米远的上空,伞在飘。蝴蝶在飞。 “妈妈,我怕!” 乔紧闭双眼,脱口而出。 这是一辆进口小轿车,乔不识它的品牌。 他拨打小K 的手机。修长、光滑的手指,受到阻滞,断断续续。 “K 儿,你在哪儿?我怕!” 小K 走出大厅,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会儿,她正在接听乔的电话。 “你在哪儿?” “我在对面的公话亭里。” “别动啊,我这就过来!” 小K 找到乔的时候,乔蹲在公用电话亭彩色磁砖的地面,双手抱头,像一只 落汤鸡。事故发生前,他以为从大厅走出来的那个女孩儿是小K ,她像极了小K 。 于是伫立雨中。阳光五月,好像很冷。 小K 蹲下来,拥住乔。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几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警察,开始 忙碌。 她拉起乔的手,绕过警察和围观的人群,在雨中疾行。乔想呕吐。不断涌向 地面的红色血液,由于发动机的蒸烤,以及冷雨的冷却,正冒着热气,天空弥漫 了一股腥味。晕血。乔开始呕吐。 小K 用力拍打他的后背。“你没见过鲜血吗?” “没见过这样冒着热气的鲜血。”乔嗫嚅着说。 “你不像男人。”小K 讥讽了乔。 乔颤栗。他刚想对小K 说句什么,突然看见那只飞离伞面的绿色蝴蝶,浑身 湿透,正向下水道的入口处漂游。于是,乔轻轻弯下腰,拾起了这只受伤的蝴蝶。 翅膀的另一半——不知去向。 我们没有吃披萨。在建设大道的路边小店,吃了意大利通心粉。我希望和乔 沟通,因为我最近发现乔越来越古怪。他什么也不说。 (德国Magnat[ 密力] 家庭影院。红、黄、绿、橙色的音量指示器,闪烁。 跳动。《动力火车》——汗流浃背。发烧,烧到100 ℃。) 我的腿抖动得厉害,不得不在音乐中寻找平衡。身不由己。当苏格兰风笛开 始启航,我就知道我的猜测,已在爵士鼓密集的鼓点声中悄然受孕。接下来的事 情,就是自然分娩,结论理所当然。我知道乔的不开心,是因为我白天疲于奔命 的采访,夜间无休无止的赶稿,还有这些要命的音乐,它们占据了我整个儿的身 体,让乔足足有两个多月饥渴难忍。 乔以前不是这样。我们在这套二室一厅的租住房里,共同居住了最初的大半 年,相安无事。他在左边一间,我在右边一间,我们真有大半年没有打过一次照 面。真的相安无事。 听房东大婶说,隔壁住的这个人,叫乔,是移动公司的程控员,每天值深夜 班。刚搬进来的那段时间,每天清晨,我刚刚进入睡眠,隔壁房间总会传来皮靴 撞击地板的先后两声巨响。五点半。准时。那一前一后紧接着的两声巨响,把我 刚有的美梦彻底炸飞了。睡意全无。但我还得强迫自己假寐,以养足精神,准备 七点半起床,洗漱。打车。去报社。将稿件交给早班编辑后,再去追赶我的下一 个采访对象。 乔脱靴的声音,成为吵醒我的定时闹钟,不合时宜。那阵子,我总是昏昏沉 沉,有几次竟将稿件的日期写错了。为此,我受到了值班老总的批评。他在同事 们的面前,猛抖爆料:你尽搞一些“迟到”的和“早产”的新闻,是不是要让读 者找上门来,骂你白痴? 我的同事单小鱼事后对我说,亲爱的小K ,你是该端正一下你的态度了,要 不然,你这个月的奖金就要泡汤。知道吗?总编室出台了新规定,记者的稿件每 出现一处笔误,将扣除现金十块;出现重大失误将扣除现金二百块。 单小鱼是我在报社同事中最要好的一个,算是闺中密友。她的舅舅是我们的 总编助理,因此,她总能给我提供一些内部新闻。我不想在总编室的勘误表上出 现我的名字,如果我的名字真的在报社各部门之间传来传去,那肯定是乔搞出来 的。为了报复乔,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密力”,并将音场基本 控制在三十平方米之内,撼动隔壁足够。 ( 英文歌词渐息,尾声带出宽阔的想象。野性。如水。退出动力火车,塞进 F.I.R ,钢琴与弦乐传递爵士乐风,随着起伏的旋律,展现真假声的切换。) 开始,我听见我床头的墙壁,发出了有节奏的重重的敲击声。它们一般都是 每组三下,连续三组,九声闷响。乔对我提出了严正警告!我不管。因为乔的皮 靴声,一点也不自觉,每天清晨照旧准时响起。只要他的皮靴一不老实,我这边 就照旧放碟。他那边就照旧警告。 最先是我妥协。老总批完我的次日,我破例没有打开“密力”。静穆。我想 借用隔壁的皮靴声,为我即将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举行一种警醒般的仪式。我 需要忠于我的职业,在新闻生产线上,马力十足地运转,而不能丝毫出错。渐渐 地,我熟悉并依赖了那种皮靴声。它亲切,入耳。 这一次,我没有听见皮靴声,深感意外。但我听见了敲墙声。每组三下,连 续三组,九声闷响。 习惯成为自然。没有音乐强暴的干涉,却有隔壁小心翼翼的提醒。我想要乔 为我付费,是我的音乐,在每天清晨送他进入梦乡。没有了我的音乐,他一样失 魂落魄。我故意不开“密力”,乔就在隔壁辗转反侧,木板床吱呀吱呀。真是好 笑极了。 我决定抽空见见乔。但黑白颠倒的作息时间,只能让我站在阳台上,偶尔看 到乔晾晒的衣物,包括他的内裤。纯棉的。白色。 这是二○○一年的春季,很容易让两个单身男女发情的季节。但现在已经是 二○○二年的春尾,“密力”早已让位。乔早已搬进了我的房间。在同居的后半 年,我们竟有两个多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密力”被我挪到了客厅。这样看起来,更像一个“伪家庭”。我是这个 “伪家庭”的家长。我叫小K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