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磨砂钢化玻璃门。水蒸汽渐渐弥漫。细小的水柱,呈喇叭状直流而下。一 发而不可收拾。溅飞的白色泡沫,赤裸的男人上身。背影。晨浴。) 今年第一次穿上牛仔短裤,性感极强,理念表达完整。乔的后背,有几粒没 有擦掉的水珠,闪亮。精致。他光着上身,层次丰富,张力十足。乔想在万物复 苏的春天,向小K 展示一副男人健康的身体。乔是男人。 他刚洗完澡,蹑手蹑脚回到卧室。小K 已关掉了“密力”,正躺在床上,对 乔闪动又粗又长的睫毛。她看见了他一起一伏的胸脯,像岩浆喷发前的火山。于 是,赶紧闭上眼睛,有意熄掉两束闪跳的火星。 “乔,我想和你谈谈。” 他压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巴。他知道她会说些什么,比如,报业之间的激烈 竞争。比如,记者职业的无形压力。他听多了,不想再听了。 小K 推了乔一把,翻身坐起,快速穿衣。 “还是以后再谈吧。时间快到了,我得上班!乔。” “K 儿,你忘了吗?今天是周六,你不用上班的。” “哦,周六?我真忘了!” 小K 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继续穿衣。她穿的是一件无领红色套装,把头 伸出那个圆圆的领口后,她吻了一下乔。 乔泄气地仰卧在床上,四肢张开。 小K 再次吻了乔。“明天好不好?就明天!我还有一份采访提纲没做完,很 重要的。下个星期一,我约了那个采访对象。” 坐在电脑前,小K 先下载了一段MP3 ,董赫男的《热烈欢迎》。她需要音乐 的帮助,才能思路敏捷,文从字顺。如果能在“密力”上做出采访提纲,小K 绝 不会在电脑上去敲什么五笔。电脑没有“低音炮”。乔不在的时候,小K 一边写 稿,一边听“密力”,把音量打得大大的,搞得整栋楼都跟随她的节奏,狂跳的 士高。好在这栋楼住的都是年青人,大多数属“夜游侠”。除乔外,并无多少人 提出抗议。 “噫?怎么不见了,我才写了一半的提纲?”小K 大叫起来。 “不要找了,我给你删了!”乔气呼呼地说。 他掉头去了客厅,打开电视。腊笔小新。乔光着上身,歪在沙发里,对着小 新,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傻笑。 “不准看腊笔小新,不准傻笑,幼稚!”小K 冲出房间,在乔的胸肌上使劲 掐了一把。 下个星期一,小K 将要采访的对象是一位诗歌人物,笔名“青铜泥巴”。此 君大学毕业后,在校园边租了一间小房子,关门写诗。写所谓的“先锋诗”。厚 厚五本,一点名气也没有,后来改写小说,忽然一夜蹿红。他唯一的一部长篇《 小妖的门》,被一家知名出版社看中,一版再版,印数突破了二十万。小说描写 的是一名大学女生自愿为娼的生活片段。因为“妓女经济”,青铜泥巴赚足了银 子,也挣得了面子,由沉寂多年的诗人,一跃成为新生代“实力写手”。 乔读过《小妖的门》,还和小K 讨论过《小妖的门》。他认为青铜泥巴的语 言不循章法,通篇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总的说来,没什么看头。为此,小K 和 乔还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她认为乔没有读懂青铜泥巴的小说,没能理解 作家的创作意图。 “我们必须懂得——你就是你自己的秩序。”小K 借用青铜泥巴在小说“自 序”中的一句话,教育乔。乔说,是的,我不懂青铜泥巴,但我懂我自己。我是 你的烈火。小K 说,你不是我的烈火,我不是你的干柴。青铜泥巴什么也不是。 他是可以和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雷齐名的中国新生代作家。 这一年的头几个月,瑞典文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正在紧锣密鼓地遴 选,凯尔泰斯·伊姆雷的呼声最高,他的名声感染了中国。乔感到悲伤。他可不 愿意小K 在这个时候鬼魂附体,被一堆刚刚出土的、充满腐臭的青铜或泥巴搞得 胡言乱语。他删除了青铜泥巴。 “老婆——,你......生......气......啦......?”腊笔小新的原版。 不准叫我老婆! 不准学电视腔! 不准不吃青菜! 不准不听妈妈的话! “妈妈——,我......怕!”又是腊笔小新的原版。 小K 望着调皮的乔,无可奈何地叹息。 “好吧,不出门,不上班,不写提纲。” “耶——!好老婆!” (上衣,上衣。红上衣。血红的上衣占据了整个空间。乔惊慌起来,在小K 的身上摸索。颤抖。他发现她的红色套装上,嵌有一点淡绿,像一只翘首以盼的 绿蝴蝶。红色,晕染层次。绿色,跃动画面。) 小K 把外套扔在地上,双手搂住乔的双肩。瞑思。她并不急于热吻,或者抚 摸。瞑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乔可以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花。她拾起 外套,顺手交给乔,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 乔推开了小K ,仓皇逃进了卧室。 从一开始,我对青铜泥巴的采访就不太顺利。乔弄丢了我存在电脑上的资料, 我找不到青铜泥巴的联系方式。这就意味着,我期待引发文坛反思而精心策划的 一场“文学访谈”将要泡汤。 这不能全怪乔。乔对小说的概念,还停留在“感情”上,他认为有“感情” 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乔的观念至少代表了大多数读者,包括80后出生的青年读 者。这非常危险。 是的,青铜泥巴只告诉了我们故事的片段,而忽略了人物内在的关联性与事 件的合理性。这恰恰正是他的小说的长处。青铜泥巴的小说,没有结构,只有光 影和声音。我称之为“影音小说”,它关注的对象广泛而庞杂,社会学的,语言 学的,心理学的,甚至植物学的,胎胚学的......很多深奥的东西。青铜泥巴, 一个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文学写手,他是中国当代“影音小说”的掌灯人。 我对这次蓄谋已久而又迟迟不能开始的采访,耿耿于怀。我把电话打给了远 在北京的《××读书报》,我要找到欢言。 欢言是我们武大96级新闻学院的同班同学,青铜泥巴的手机,最早就是由她 提供给我的。那个策划方案也是欢言的提议。 那天,她打来电话说,武汉出了一个青铜泥巴,你去写写吧,署我们俩人的 名字。先在你们地方小报上发,再传给我,在北京的大报上发,然后弄到新浪网 上去。我反感欢言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她以为她在北京混上了一家大报的小 记者,就混出了一身纯正的“皇家血统”。凭什么要我给她纳贡? 后来,我想到了报社老总对我的嘲弄,我决定接受欢言的建议,这是让我在 老总和同事们的面前扬眉吐气的绝好机会。乔删掉青铜泥巴的资料后,我就打过 欢言的手机,奇怪的是,“人工智能应答系统”老是说“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 户并不存在”。欢言不存在?! 欢言怎么可能不存在?我不信。拨通北京的长途后,《××读书报》的同行 告诉我,欢言早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已辞职,她和她的男朋友去了日本。 欢言的男朋友好像叫唐唐,北影导演系的毕业生。他们在一次旅行的途中相 识,唐唐把欢言带到了云南,在靠近越南边境的一个小镇上,他们住在傣族人的 吊脚楼里,什么都做了,就是没有做爱。欢言还是处女。欢言后来对我说,她早 就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女孩子了,她是女人。唐唐性感、尖硬如水的语言,在那个 没日没夜的云南,把她的身体划伤了。她现在只剩下一张苍白无力的处女膜,一 捅就破。 大学毕业的最后几天,我们没有媒体渲染的那种离愁,不要的东西都被处理 过了,剩下的只是早已打包的行李和盘算周密的行期。每个人都可以根据各自的 心情,说走就走,不用向谁道别,也不用抱着谁痛哭。那天清晨,欢言放在双层 钢架床的行李不见了。我们都知道她去了北京,找唐唐去了。 我们寝室的几个女孩儿,都没有见过唐唐,连照片也没有见过。但我们都一 致认为,唐唐是拐骗妇女的高手。他现在把我们的欢言拐骗到了日本,那个充满 色情和金钱的地方。 找不到欢言,我也就找不到青铜泥巴。我不得不佩服欢言那只灵敏的“新闻 鼻子”,她远在北京,却能嗅出千里之外的武汉的青铜泥巴,而我和青铜泥巴同 在一城,竟不知这块青铜或者泥巴,身藏何处。 我去了市作协。组联部的人告诉我,青铜泥巴并非专业作家,连作协会员都 不是,作协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青铜泥巴,一个“地下作家”。从作协出来,我 对青铜泥巴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采铜在民间”。我一定要找到青铜 泥巴! (IBM 笔记本。我的文档。标题:“青铜泥巴”不完全档案—— 真实姓名:不详 年龄:不详 籍贯:武汉 星座:双鱼 身高:176cm 体重:65kg 喜爱的颜色:果绿 作品:长篇小说《女妖的门》;诗集《狗日的诗歌》等 住址:东湖新村一带 手机:13871105*** ) 乔只不过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他将我保存在电脑中的资料,移到了一个隐 蔽的文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调了出来,同时不忘说了一声 “对不起啊,老婆”。 我喜欢乔。他是一个调皮的乖孩子。 二○○一年春天刚刚结束、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在某天的凌晨五点十五分, 我堵在楼道口,逮住了下班的乔。我让他带我进入他的房间,质问他床头墙壁的 凹槽现在有多深了?他警惕地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你的邻居,你每天是用 两个指关节敲墙还是用一把铁锤敲墙?我们共有的一面墙快要被你击穿了。 乔咧着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他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乔让我进屋。准确地说,是我抢步进屋。那是卡通的王国,贴满了日本卡通 画,零乱。毫无秩序。不过,我发现他的床具还算整洁,比我的整洁。白色的床 单,白色的枕套,白色的被套。方正,一马平川。我惊讶地问乔,你当过兵?乔 说,我父亲当过兵。不,是我的养父当过兵。 乔是私生子。他的养父是一名退役军官。乔从来不叫养父为“爸爸”,叫 “长官”。很小的时候,长官就教他拿筷,说普通话,整理自己的房间。他可以 把厚重的棉被折叠得像刀削一般,何况眼前的这,只是一床夹层的白色被套!乔 这样解释。我问乔,你的家很远吗?我觉得我这样问乔,非常愚蠢。于是改口说, 你离长官很远吗?乔回答,不,他在我的心里。 乔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但他知道长官在西宁。长官说,你是 我在二十四年前,从西宁火车站捡回来的。南来北往的旅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你这个躺在候车大厅座椅上嗷嗷大叫的婴儿。那是一个偶然。寒冷干燥的高原气 候,使我一开始就发现,你并不适合西宁。我喜欢内陆,武汉是我的故乡,也是 你将来的故乡。武汉也是一个偶然。这些年来,由于工作上的频繁调动,每到一 个新的地方,我都会有一种冲动,想叫你安定的冲动。而这一次,我觉得意义非 同一般。因为我在武汉--一座已经离别了大半个世纪的城市,为我自己找到了一 处墓穴。你,必须先回武汉! 乔大学毕业后来到了武汉。举目无亲。把" 举目无亲" 看作是自己最亲密的 伙伴,但有时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渴望亲情,渴望友情,渴望爱情,可又缺乏孤 注一掷的勇气。因此,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忍受两处不同的孤独。位于街道口 的租住房,“密力”音响发出的爵士音乐,震耳发怵;远在洪山广场附近的程控 机房,冰冷的机器发出“咝咝”的声音,同样震耳发怵。 (手指轻轻滑动,采访本上出现了流畅的线条:街道口向北,到八一路,再 到洪山广场。一条曲曲折折的粗线,迅速停顿。突然一挑:" 这是移动大楼“! 武汉,是一座嘈杂散漫的城市,也是一座充满诱惑和希望的城市。) 这是诗。 这是现实。 这是乔的生活的全部。 那天,在乔的房间,我吻了乔。 现在,乔的房间是我独立的书房。不过,我仍然保留了乔的卡通画。 (连线。百度搜索。双鱼座男人。) 由海王星带来创造力和情感因素的双鱼,拥有一颗敏感而多愁善感的心,他 们总是感悟着生活中人们感觉不到的东西,虽然有时被人指责,他们活在自己的 世界里,只会考虑自己。其实,他们能够敏感地感受一切心灵,能够创造出各种 各样的精神食粮。很多双鱼从小就拥有这样的天分,他们可能写出或者画出各种 各样美好的作品。这就是他们的天分所在,因而能够打下坚实的基础。中文或者 美术专业,相当适合他们。 (回车。百度搜索。双子座男人。 双子座是充满“知性好奇心”的星座。对自己感兴趣的女生,会以极其自然 的方式去主动接近。除了好奇心旺盛以外,他们的观察力也十分敏锐。善于从对 方稍微的动作、表情、习惯中,了解女性的本质。然而,双子座也是“愈了解对 方,就愈不感兴趣”的星座。在这种矛盾下,就会开始重新寻找“比较有新鲜感 的人”。从容不迫,和蔼可亲。常给人以永远是局外人的印象。永无休止的求知 欲和好奇心,敦促着他的生活的脚步,激励着他不断地追求和探索。这是一个迷 人的和有些异想色彩的人。 当我把青铜泥巴和乔作一对比之后,我发现我和乔已经有了隔膜。这倒不是 因为我朝三暮四,而是因为乔招引了一只“蝴蝶”,绿色的。他每天都要把那只 只剩下一侧翅膀的“布蝴蝶”置于掌心,端详。喃喃自语。 这让我联想起了轻度孤独症患者。我想为乔做点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