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月二十四日。睛。阳光窗台。布艺沙发。) 小K 在客厅等候乔。没有开“密力”,静谧。她呆呆地坐在那儿,等乔。早 晨五点半了,乔还没有回家。这就像三天前,乔在蔡锷路等她下班一样,一报还 一报地晚点。这种情况,在乔的身上不应该出现,他是机械的上班族。而小K 不 同,她的工作性质是满街乱跑,不分白天和黑夜。 楼梯口有响动。皮靴声。小K 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挂钟,十点三刻。她起 身开门,迎接了乔。抱住乔。吻乔。 “你看——”她指了指挂钟,“现在几点啦?你去哪了?” 乔阴着脸说:“下班后,我去了蔡锷路。” “你去那干吗?那儿离你上班的地方,隔着一条长江呢。” “是的。我去了蔡锷路。我现在想睡觉!” 小K 拽住了乔。“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的生日。” “哦。生日?”乔蹙眉,又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生日到底是哪天,五月 二十四日?那是长官捡回我的日子。” “先睡吧,等你醒来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小K 说。 乔慵散地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回来再睡。” 小K 的脸也阴了。乔原来在迁就,迁就她的心愿。 “走吧。” “走吧。” (729 路公交车。生猛,名声巨响。) 对这路像疯狗一样行径的公交车,小K 早有所闻。她拥住了乔。一路乱窜不 止、狂颠不止的公交车,让小K 和乔都有些晕厥。他们站在车厢过道,互相搀扶。 公交车驶过中南路后,一头扎进了地下隧道,光线暗淡。趁着这暗淡的光线,小 K 捏了乔一把。她感觉他那儿软绵绵的,一点力量也没有。这不符合乔的性格。 从前,他们乘坐公交车的时候,乔从来都没有老实过,他会趁着公交车大幅度的 颠簸,故意贴上来,一紧一松。在毫无准备的起伏之中,她的身体可以感觉到他 那儿的强直和僵硬。有时,乔还会趁旁人不注意,把手偷偷伸进她的内衣,乱捏。 (头顶煞白。公交车钻出隧道,绕洪山广场作圆周运动。他们像要飞起来, 连同被公交车的轰鸣声惊飞了的那些鸽子。) 一排雪松挡住了视线,眼前的移动大楼一晃就不见了。不过,还能看到楼顶 的铁塔,上面缀满了锅形的天线,足有二十多只。它们指东指西,朝南朝北,极 不协调。乔盯着高矗的铁塔,这是他上班的地方。他的工作场所,就在这幢大楼 的第七层,除了一排又一排冰冷的机器和几台永远开着的电脑,整栋楼找不出几 个人来,特别是夜间,留守的值班员就他一个,像极了一只孤寂落单的鸽子。在 每天黄昏,准时飞到第七层,面朝无数只闪烁的小红灯,呵欠连天。 “何家垅车站到了。下车吧。”小K 叫了乔。 这是离洪山广场最近的一站。乔每天都在这里乘车下车,他不知道小K 带他 来这里干什么,只是顺从地跟在了她的后面。他们朝回走。 (绿地。树林。水池。彩色音乐喷泉。起飞和降落的和平鸽。游人,坐在石 凳上,或散步。三个或五个。) 广场西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观礼台。绿化工人在它的两侧各种植了三棵粗 壮的桂花树。这树被栽种在草坪里,上面挂有“请勿攀爬、折枝”的警示。 “乔,闭上眼睛。”小K 说。 乔真的闭上眼睛。 小K 朝四周张望。在观礼台上方,站有一个威武的保安,他正警惕地注视着 广场上的游人。不准躺卧。不准乱扔果皮纸屑。不准践踏绿地。顺便说一句,洪 山广场位于省府的所在地,保安是百里挑一的保安,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再顺 便说一句,在省府的眼皮底下,保安也有走眼走神的时候。趁着这名保安转过身 的那一刹那,小K 迅速冲上草坪,攀上了一棵桂花树。这是靠近观礼台左侧,三 棵桂花树当中打头的一棵,它由根部分出两股向上的枝干,形成巨伞状的一片绿 荫。小K 骑在两股枝干中间,向横出的一根树杈上伸手。 她趁保安再次转身之前,跳下桂花树,快速冲到乔的面前。心惊肉跳。气喘 吁吁。 “乔,睁开眼睛吧,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根系在桂花树上的红飘带。用粗黑的碳素笔写满了I LOVE YOU,落款 是乔,小K 。二○○二年五月二十四日上午。 “我想让你在每天上下班的途中,都能看到红飘带。” “我想让我们每天都惦记着对方,因为红飘带象征了爱情。” “我想让今天成为我们订婚的日子,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 小K 喋喋不休地说。 保安发现了红飘带。它在春天的微风中飘扬,在绿叶丛中飘扬。耀眼夺目。 保安冲下观礼台,向这边跑过来。乔一把拉过小K ,把她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眼神,向保安传递了一种胆怯的态度和宽恕的请求。保安上前看了看红飘带, 又转身看了看乔和小K ,没有言语,他破例默许了他们的行为。这个保安,是一 位年轻的保安。 乔的眼里噙满泪花。 离移动大楼只有百步之遥,我想让乔带我去他工作的机房看看,但被乔断然 拒绝了。他说那里有武警把守,非本单位工作人员不得入内。其实,我只是想知 道,一个人所处的工作环境,究竟会对他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既然乔不愿 意,那我只能作罢。 乔像一只服过“伟哥”的小鸭子,永远精神抖擞。他在大街上散步,不知疲 惫。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就像几小时前,他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一样。乔回头望 了我,示意我跟上。我发现他的腿孔武有力,大步流星。而我的松糕鞋,阻碍了 我向前的脚步,我是一只滑稽可笑的女鸭子,执著地去追赶我的男鸭子。步履蹒 跚,歪歪扭扭。 乔有意放慢了脚步,但不肯回头再看我一眼。这让我感到憋屈,凭什么要我 做他的尾巴?僵立。他在前方僵立。我挪动了步子,他在前方也挪动了步子。我 怀疑乔有一双长在后脑勺的眼睛,他把我的娇气,横扫一边。 我们是沿着729 的路线反向行进的。现在是小洪山北面的八一路,要不了多 久,就到了武大牌坊。上个世纪的樱花在最后凋零之前的一天,我走出了这架麻 石基座、白玉雕花的三孔牌坊,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 一位离校多年的大师兄的诗作,他是这样描写武大的: 我操哥们当年我们就是这样 用一口学生腔在这个花园般的学校里 忧国忧民的 我们86级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那就是——真牛 ...... 喜欢暴力的纯粹形式 晚上看见月光 像李白喝过的酒般水银泄地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爽啊 可以想见,此位大师兄在工作单位忙碌了多年后,忙里偷闲,特意把武大缅 怀了一把。我不知道乔是不是特意带我来缅怀武大的?我想不是。 乔没有停步。在路过那座牌坊时,他终于开口了:“我们去东湖新村!” 那是青铜泥巴的住处。乔将要带我去拜访青铜泥巴。乔,善解人意的乔。 (小商贩的吆喝声。儿童奔跑的身影。沿街搭盖的布篷。布篷后面,高低不 齐的私人住宅。半边阳光。) 我不想暴露这个城市的杂乱,但我不得不说。东湖新村,其实是一群祖居东 湖边上的渔民随意建造的村落,它们被这个城市包围,被大学同居者包租。那些 靠收取房租养家糊口的渔民,只消每日坐在屋角搓搓麻将就成,他们过着美好幸 福的生活,坐享其成。想必给他一个公务员都不愿干。 出于礼貌,我决定先给青铜泥巴一个电话。在拨通之前,我迅速回忆了一遍 留在电脑中的采访提纲,我不能在一个新锐作家的面前,暴露了一个新闻记者的 思维的杂乱。 “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像先前呼叫欢言一样,青铜泥巴 隐身了。神神秘秘。随后,我一直在拨打青铜泥巴的手机,却始终没有拨通。不 下三十遍。 乔说,那就挨家挨户地找吧,“地下作家”是要靠人挖掘出来的。于是,我 们像两个远道而来、寻亲访友的客人。东瞅瞅,西望望。 (与陌生人交谈。彼此的手势。) “嗯,是不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不过,早就退房走了,听说是去了 北京的大黄庄。”一个留着艺术长发的小青年告诉我。他可能是房东的儿子,应 该和青铜泥巴似曾相识。青铜泥巴真的去了大黄庄?我知道那是“北漂”的大本 营。 (再与陌生人交谈。重复的手势。) “噫?你们也在找他?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去广东了,贩运香蕉去了。”另 一家的中年男人这样说。 黄昏。我们将东湖新村翻个遍之后,仍一无所获。乔搀扶我,并露出一脸坏 笑:“你现在可以死心了吧?” 我怎能死心呢?关于青铜泥巴的下落,艺术青年和中年男人的答案竟南辕北 辙,我的心头有了寻隐者不遇的悲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