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乔再也不敢去阳台做俯卧撑了,他害怕看到自己的鲜血。有几次,他与自己 的那一滩鲜血对峙,眼中出现了绿蝴蝶。若隐若现。他眨一下眼睛,它就拍一下 翅膀,栩栩如生。他知道这是幻觉,觉得自己胆小敏感。于是,尽可能地避免看 到血。 下午了,小K 呆在书房一直不出来。乔偷偷溜出门,一个人上街,他想等到 天黑。 (熙熙攘攘的街市,接踵而行的人群。汽车尾气。建筑噪声。这座城市每天 都有拆不完的旧楼,也有盖不完的新楼。人行道。头顶,有建筑材料搭盖的护板, 像地下巷道。一边是商铺,一边有树。周六。) 乔东张西望。他听见前方不远处的武商广场大楼前,有模仿港台流行歌星的 歌声,穿插本市主持人夸张的台词。商业促销。换季打折。——左边,街市热闹 非凡。右边,停有一部采血车,孤独冷清,车身挂着“献血光荣”的横幅。 乔决定测试一下自己的勇气。 他先在车下填写了一张表格,然后到车上做检查。检查项目:血型、血压、 血比重、乙型肝炎病毒、丙型肝炎病毒、艾滋病毒、梅毒等。二十多分钟后,检 验结果出来,什么问题都没有。医生说,你可以献血了。 乔很满意自己的身体,但真要献血,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他害怕热乎乎的血 通过一根管子流向冰冷的塑料袋。那个放在托盘中的塑料袋,老在眼前跳动。一 会儿瘪瘪的,一会儿鼓鼓的,像是被医生割下来的一块肺器官,躺在冰凉的托盘 里呼吸。不由自主。 为乔抽血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医生。 她说,你是今天第一个义务献血者,我们谢谢你!知道不?血源紧张,使许 多医院供血不足,一些急需用血的病人,因此痛失了生命延续的良机。女医生说 完,指了指车上供抽血使用的桌子,那里有些简单,又有些零乱。 乔咬一咬牙,捋起袖子。 五点半,献血结束。乔计算了一下时间,仅仅五分钟。 献完血后,车上的工作人员送给乔一块纪念怀表。怀表上写着:“以人民的 名义感谢您!”这个工作人员还递给乔一张《无偿献血证》,并详细向他解说了 他可以享有的权利: 参加本市无偿献血的公民自献血之日起,五年内免费使用献血量五倍的血液 ;五年后免费使用献血量等量的血液。参加本市无偿献血公民的配偶和直系亲属, 不符合献血条件的,自公民献血之日起,五年内免费使用献血量等量的血液。 乔对这个书面化、程序化,毫无表情的解说感到好笑。 配偶?不知小K 现在能不能算是他的配偶;直系亲属?除了远在西宁的长官, 还有谁是直系亲属?他对那个工作人员说,我不明白。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真的谢谢! 乔下车。逃走。 他把怀表送给了一个小叫化子。 他说:“你可以拿它去换一碗面条、或者一块烧饼什么的。” 小叫化子不信任地接过怀表,仔细端详,然后放在耳边聆听,它是一块真正 的怀表。机芯咔嚓咔嚓。 于是,小叫化子欢天喜地。 乔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然后找了一家烧饼店坐下来。他吃了一块烧饼,自 己一个人吃,不会和小叫化子一起吃。他觉得他今天做了两件有意义的事情:一 是锻炼了自己的勇气;二是和小叫化子开了一个玩笑。这些都让他很开心,至于 献血的意义——诸如对社会的回报之类,他想都没有想过。 (外面一点一点地暗黑下来。乔盯住街边的路灯。他很奇怪,从街道的尽头, 路灯由远及近,一盏一盏地点亮。依次点亮。) 乔看了看手表,是该动身的时候了。他像一个蓄势已久的蝙蝠,在迈出烧饼 店、接近沥青路面的那一刹那,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飞。轻盈,极为协调地融入了 夜色。 他还非常满意这一身薄面黑色西服和这双软橡胶底皮鞋。这些都是在大学毕 业前,为参加就业招聘会而专门选购的,穿过几次,后来就没有再穿了,因为移 动公司有职业装。现在,他又把移动公司的职业装压在了箱底,像大学刚毕业那 阵子,想找到什么,牢靠的,能够维持一辈子的东西。 他去了蔡锷路。但是没有找到那个公用电话亭,几乎在一夜之间,这里已经 面目全非。人们行走的步伐,总是赶不上城市道路改造的步伐。那座电话亭被人 拆卸得七零八落,丢弃在一座居民楼前的一块空地里。乔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这 里的马路能够改造完毕,那座电话亭能够恢复原貌。 他已没有了去处,在原地徘徊。像焦急的蝙蝠。 在深夜十二点,我想给青铜泥巴打电话,想和他聊聊。我的文章写到一半, 遇到了“肠梗阻”,我开始怀疑我的阅读能力和表述能力。他的手机很快就通了, 大概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呼叫。 我没有像上次见面那样,急于从他的嘴里掏出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和他聊 天,像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朋友。 我问青铜泥巴:“你还住在东湖新村一带么?我和乔去那儿找过你,问过很 多出租户,别人在你的身上添加了不少传奇色彩。” 青铜泥巴反问:“是那帮渔民吗?他们根本不认识我,瞎猜!” 我又问:“你认识我的同学欢言吗?北京《××读书报》的记者。” 他说:“不认识!我不想和记者打交道,你是一个例外。” 我暗自发笑:“哦,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再写《 小妖的门》续篇?” 青铜泥巴顿了顿,半晌才说:“当然会写,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写。” ...... 我对青铜泥巴道过晚安,挂断了电话。我要得到的已经得到,接着聊下去纯 属多余。 对于一个记者来说,恰到好处地控制采访节奏,让受访者跟着自己的思维行 走,或者在某处停顿,是记者的最终目的。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竭力着手一部 小说的续篇,要么就是利益的冲动,要么就是情感的不安。 为了证实我的猜测,在以后心血来潮的时候,我时不时地去拨打了青铜泥巴 的手机,可是,他的手机再也没有被我拨通过。 我把写好的稿件交了上去,等待明天报纸整版新鲜的墨香,等待省市里的一 位大人物在报纸的边角批上一行小字,再等待老总兴冲冲地将我传到他的办公室 ...... 现在,我有了好心情和单小鱼谈论新闻评论的写法。末了,单小鱼说,这个 月你领了奖金,非得请我撮一顿不可。我说,甲稿的奖金有二百块吧?也够我们 上一次“必胜客”的。 接着,我们谈起了乔。 单小鱼突然问我:“听说你打算和乔结婚?定在明年开春?是不是避孕失败 了?” 我抬手拧了单小鱼一把,“屁话!”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欢言从东京打来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