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唐住了下来。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走的迹象,他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白天,小K 上班后,家里只剩下乔和唐唐。两个男人却很少说话,不是乔不想和 唐唐说话,而是他们很少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唐唐来后的第一天,就擅自把客厅的电视机、影碟机、“密力”音响全部搬 进了书房,他大言不惭地对小K 说,借用一下。然后接上从日本带回的若干电器 设备,整出了一个类似地方电视台的小型录制室。他还指着书房四周的墙壁,牛 气冲天地对乔说,不行,隔音效果根本不行!去弄些泡沫板来! 乔以为唐唐要摆弄日本经典影片,刻意制造保真效果,兴奋。于是,去废品 收购站,花了高于收购价几倍的价钱,买回一板车泡沫板。然后,一张一张地钉 在墙上,满满当当。一切就绪后,唐唐说,OK了,你忙活你的去吧。乔站在电视 机前,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厌恶。从那时起,他就不想再和唐唐 说话了。他用买回来的泡沫板埋没了他的卡通画。 乔继续着自己的事情,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唐唐也继续着自己的事情,白 天独自关在书房,捣鼓那些从日本带回的破铜烂铁,他还从小K 的手中要回了那 些印有日文的影碟。黑泽明的,岩井俊二的电影。像是对小K 的亏欠,有时到了 下午四五点钟,唐唐会冷不丁地蹿出来,站在客厅和小K 聊天,如果下午小K 在 家的话。 除了第一天唐唐到来时,小K 在外面餐厅请唐唐吃过一次饭外,他们再也没 有在一起共过餐。小K 曾面露愧色地对唐唐说,大家都很忙,随便凑合。你没来 之前,我和乔也是这样子的。 唐唐显出他特有的大度,说,和日本差不多,工作节奏紧张么! 于是,他们各自抽空吃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互不干涉。 最要命是的唐唐的女友,那个欢言。每天晚上,欢言都要给唐唐通一次越洋 电话,时间持续在三十分钟以上,使用日语。间或,夹杂一些日本式的荡笑。这 让乔听起来,就像日本A 片的原声。欢言和唐唐挂机之前,一般会让唐唐将手机 转交给小K ,这时,她的日语也就转换成为故意夹生的汉语。乔能够从中揣摸得 出来的,无非是女孩子之间的废话以及对对方男友的揶揄。 这些,乔都认了。 (闹钟铃声。七点半。小K 翻身起床。) 乔拽住了小K 的胳膊,他刚从外面回来,刚躺下不到两小时。一直都没有睡 着,一直在想唐唐到来之后,这个平静的家庭到底发生了什么,将来还会发生什 么。 乔首先认为,唐唐的到来妨碍了他和小K 的性生活,整整一周了,他们就是 在这样“你上床、我下床”的动作中度过的。蹑手蹑脚,胆战心惊。以前,他们 可以在大白天做爱,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做爱。现在好像在哪儿都不安全,到处都 有唐唐的眼睛,像日本进口的摄像机。小K 知道乔在想什么,她吻了一下乔,脸 上露出了惭愧的表情。凝重。持续。 乔说:“我不是想亲热。我是想知道唐唐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欢言不是说他回来拍片的吗?”小K 回答。 “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哪有拍DV的动静?” " 那我们找个时间问问他。乔,你看,时间不早了,我该上班了。" “好吧,早回!” 小K 走后,乔好半天才进入梦乡。但不久就被唐唐弄醒了。 唐唐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清早八点准时起床,上卫生间,洗漱。抽水马桶 的声音,牙刷搅拌口杯的声音,以及口哨吹奏的日本小调的声音,像海啸般汹涌 而来,震荡了乔的耳膜。至于每天夜晚,唐几点钟睡觉,他在书房干什么,乔似 乎不太关心。因为那段时间他并不在家,但他知道唐唐会和白天一样,把自己关 在书房里,捣鼓那些从日本带回来的破铜烂铁。而这个时候,小K 要么还在外面 采访,要么呆在报社赶写稿件,要么已经窝在卧室里看她的小说,一本看不完的 小说——《小妖的门》,青铜泥巴写的。看来看去。 乔再也不能只穿一件牛仔短裤、光着上身在阳台上做俯卧撑了,再也不能歪 在沙发里看腊笔小新了。唐唐带来了灾难,日本富士山悄悄酝酿的火山岩浆,即 将在中国武汉,在乔和小K 的私人租住房里爆发。静悄悄的。突如其来。 乔穿好衣服,走进卫生间,对唐唐说:“早上好,先生!” 唐唐吐掉口中的泡沫,用清水漱了一下口。“哦,早上好!你要外出吗?今 天这么早就起床了?” 乔说:“对不起,先生!你打扰了我,知道吗?我是一个夜间工作者,我需 要白天睡觉!” 唐唐放下口杯,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然后将手伸向乔:“真不好意思!我向 你道歉,并保证类似事件在今后不再发生。相信我,我会小心的!” 乔掉头。出门。压住火气。 有一个星期没做俯卧撑,就是相当于有一个星期没流鼻血,就是相当于有一 个星期没有和小K 做爱。乔觉得自己浑身热乎乎的,胀鼓鼓的,随时都有自燃自 爆的可能。献血,好像是一个好办法!抽空身体,让有力者无能为力,让亢奋者 奋勇前行。 (阳光。剌眼的白。放射性晕圈,正午。天空高远,浮云。爱上漆黑的夜晚, 瓶中之水和旋转的星光,五彩缤纷。) 乔要找的那部献血车,每周六都会停在武商广场门前。今天是周六。一笔一 画地填表,上车,等待检查。 还是上次那个女医生,她一眼就认出了乔。“怎么又是你?” 乔说:“我来献血。” 女医生慈善地打量了乔。“无偿献血需要间隔四个月,这是我们的规定。年 轻人,你有困难吗?可是,你知道的,我们采血是没有报酬的啊。” 乔无言以对,嘴里发出一串“啊啊”声。他逃下了献血车。仓皇。 他把自己不济的遭遇归咎于唐唐。于是,打车回家,等待小K 对唐唐的责难 和唐唐自觉的搬离。 车行半道,乔让司机掉头,去报社。在报社大门口,他和小K 通了电话。 小K 说:“我在上班,正为一篇稿子烦着呐。” 乔说:“我讨厌唐唐,也讨厌你的稿子。” 小K 说:“那好吧,等我一下,我这就出来。” 他辞掉了候在一旁的出租车,闷不做声地等待小K 。看小K 出门,再一前一 后地向公交车站走去。电掣雷鸣,729 路公交车颠簸了一下,像子弹射进了洪山 广场地下隧道。时光倒转,记忆犹存。 (期冀来自黑暗的呼喊,抽出暗藏在身体里的光线。幸福的感觉来源于对对 方调侃式的抚摸。当心事结茧,现实更接近现实。风,在途中掉落了一半,另一 半已扬长而去。) 他们的出租房,由于黑泽明的演绎,正在进行一场关乎道义、关乎生死存亡 的战争。惊心动魄,恢宏跌宕。同时丰满、细腻,具有令人颤栗的温柔。 在日本中古时代,七位武士在道义的驱使下,为保卫农民的家园,共同击溃 了来犯的山贼,其中四名武士献出了生命。简单的情节,简易的武器,简陋的场 景--日本电影《七武士》。 小K 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拍了拍目不转睛的唐唐,并小心询问:“你看完 了吗?” 她和乔站在书房门口很长时间了,唐唐像是没有发现他们,背对房门。 小K 再次提醒唐唐:“我们在跟你说话呐。” 唐唐扭过头来,冲着乔和小K 大喊:“噫?你们怎么都回来了?坐,坐,坐! 一起看看黑泽明!” 乔哼了一声。心想,早就看过黑泽明的电影了。两年多前,被一位大学室友 拽着,钻进洪山菜场背巷里一家叫做" 新视听" 的小影吧,怀着无法抑止的热情 接触电影三天三夜,其中就有《七武士》。黑泽明在日本上演农民战争,唐唐在 中国上演家庭战争。 (刀、剑、长矛、棍,三支火枪。偏僻穷困的小村庄。七位武士,一百多名 农民,四十个山贼。) 唐唐目不转睛。 小K 退了回来,边摇头边拉起乔的手。他们重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待 唐唐的剧终。哀声叹气。 唐唐出来的时候,一脸的莫名其妙。他问:“你们都回了?怎么这么巧?” 小K 说:“唐,你什么时间开始拍片?拍什么片啊?” “拍片?谁说我要拍片啊?”唐唐挤在乔的旁边,头几乎就要靠着乔的肩膀 了,他似乎还没有从黑泽明的电影中清醒。心不在焉。 小K 说:“欢言说你回国是拍一部什么DV电影呀!” “哦,那是回国前的想法,我现在改变主意啦!当我读过黑泽明三十遍后, 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幼稚,那个DV也就一直不敢动手。” 唐唐不说观看黑泽明的电影,却说“读过黑泽明”,而且“三十遍”,这让 小K 大吃一惊。自己读青铜泥巴也正好三十遍。艺术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原 想催问唐唐什么时候搬离租住房的问题,一下子变得渺小无力起来,小K 一时难 以开口。 " 我在北影上学时,借阅的第一部影片就是黑泽明的。坐在视听室十六英寸 的电视屏幕前,戴着耳机,仍能听到相距不到一米的其它电视节目的种种奇怪的 声音,但黑泽明无与伦比的光影世界,让我心无旁骛。由他所描述的被内心驱使 并毁灭的人物,紧紧地抓住了我全部的想象。" 唐唐说," 到日本后,我专程去 了黑泽明的家乡,读过他老人家的风水,再回头看看中国的电影,真是太小儿科 了,我就想从DV做起!" 唐唐宏篇大论。 “不就是那种小电影吗?我读大学时,传播学院的同学经常玩这个,他们还 拿到凤凰卫视去展播呢。”乔插话。不顾一屑。 “那算什么?充其量就是大学生的毕业设计。我要搞的DV是扫荡中国电视市 场的,片长两个半小时,经典的黑白!完全的偷拍!”唐唐站起身来,伸手向乔 做了一个老鹰抓小鸡的动作,快速。连贯。唰唰唰! 小K 哭笑不得,拉起乔就往卧室走。她说:“乔需要睡觉,我需要写稿。” 唐唐一脸的无辜,对着他们的背影:“我说错了吗?” 鞠躬。谨小慎微。 昨天在电梯里碰到了老总,除我们之外,电梯里没有其他人。老总主动提起 了我的稿子。他说,你的论点不错,论据有些薄弱,一个女大学生的卖淫史,代 表不了我们的社会现状。况且,你的观点太偏激,搞不好就是一篇捅娄子的稿子。 我问老总:“那该如何处理?” 他说:“为什么不写成人物专访,我记得是应该写青铜泥巴的,怎么拿小说 人物借尸还魂?” 我没有回答老总,我觉得他伤害了我的文章立意。 青铜泥巴笔下的小妖无论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真实人 物,她的意义在于,我们这个社会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无序的状态堕落。我现在从 事的工作也许就是青铜泥巴的继续。白天,我们看不清黑暗的形状;夜晚,我们 还是看不清黑暗的形状。黑暗已经倒在了地上,我们手执一枚蜡烛,将黑暗轻轻 扶起。当我们再次面对,会不会彼此面目全非? 我还在回味我的文章,电梯停顿。临别时,老总吩咐我,好好干,你是一个 优秀的新闻记者。他的作派,老到,狡猾。无可辩驳。 (编辑部。方格写字间。来回穿梭的报社同事。电脑,打印机,输出文字, 绵长。没完没了。) 我和单小鱼谈起了我这篇文章的命运。单小鱼说,你太先锋,搞媒体就是要 四平八稳。像我写的会议稿子,虽然读者不欢迎,但领导欢迎。 我很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承认,我把文体搞错了,不该写成新闻评论,应该 写成特别报道,用新闻的真实性,挖出女大学生的心灵痛史。 于是,我再次拨打了青铜泥巴的手机。很奇怪,他的手机竟然通了。我曾无 数次地拨打过他的手机,拨不通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一下子就被我拨通 了,那真让人难以置信。 我对着话筒,半天出不了声。 等待了片刻,青铜泥巴在那头说:“谁?你是谁?” 在感觉他就要挂断手机的时候,我说:“是我。” 青铜泥巴一阵干笑,阴阴地说:“你是小K ?你找我想干吗?” 我说:“我想知道你在哪?”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正经过,回答说:“我在天上!” 我大骂了青铜泥巴。说你杜撰出一个女大学生去卖淫,还装神做鬼故弄玄虚 搞得真假难辨。你是一个卑鄙无耻狂妄又无聊的小文人! 他没有做声。在我喘气的间隙,说:“你骂够了没有?如果够了,那就请你 关机,我没有时间和你玩这种手机游戏。我在外地,如果你今后确实有正经事情 了,你可以再打我的手机。” 我想让青铜泥巴告诉我,小说中的场景是不是真在某某大学附近,我怎么样 才能找到小妖,他可不可以带我去那个地方?但我现在更关心青铜泥巴在哪,他 在干什么? 青铜泥巴不耐烦地说:“我想将我的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本,正在寻找投资人 和拍摄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