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乔买到了一套薄面黑色西服,费尽周折。和两年前式样、质地一模一样的西 服,在现如今不太好找了,跑过很多商场,最后在亚贸商场楼上的一家个体服装 店里见到。没有犹豫,他连价都没有还,买下了。 乔穿着这套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西服,去了蔡锷路。精神抖擞。他做了小叫化 子的朋友,由他带路,去正式拜访另外一个人的养父!本来,他是可以直接下到 窨井里面去的,但他弄不开那个铁质的盖板,那需要特制的铁钩子。小叫化子每 天凌晨两点左右,会从闹市中心赶回来,像老鼠一样,钻进窨井。他白天沿街乞 讨,夜间游荡,不到凌晨,不见他的影子。 (一百多年前的法租界。树影绰约。人力车夫,跑动的车轮。街边小洋楼, 透出迷人的灯光,灯光洒满树顶以及零星的路面。) 乔在等小叫化子。靠坐在一幢小楼的墙基,渐渐地,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衣角被小叫化子扯动。猛然惊醒。 “呵呵,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你怎么天天在这儿?” “我在这儿等你,带我去见你的养父!” “不行啊,前天,你贸然进来,养父批评了我。” “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地方?” “这个,你得去问养父。” “你现就带我去见你的养父!” “那好吧,如果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要保守秘密。” “当然,我向你发誓!” (重复的脚踏铁梯的动作,小叫化子在下,乔在上。乔的一只脚,几乎就要 踩着了小叫化子的头顶。)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体面,干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盘腿打坐,手中 抱定一根铁棍,还有一只小狗。这狗全身的皮毛纯白,尾巴竖立,尾毛丰富,像 盆栽的菊花。乔知道它叫“旺旺”。这次,“旺旺”又朝乔吼叫。汪汪汪。小叫 化子喝斥了几声,“旺旺”才没有对他进行人身攻击。中年男人对乔的到来,显 得无动于衷。 小叫化子蹲在他的身旁,小声说:“养父,有个哥哥来看你了!” 他双目微闭。吸气。呼气。 “先生!可以和你聊一下吗?”乔蹲下来。 他伸手去挤压自己的双眼,并不停地咋舌。哼哼。呜咽。呻吟。这些声音都 是模仿出来的,夸张。怪异。持续了三分钟。 他起身,挥动手中的铁棍,静寂的地下世界被击得粉碎。电光是从他手中的 铁棍一端闪射出来的,在拱形的石壁上燃烧,张牙舞爪。它反跳在中年男人阵青 阵紫的脸上,脉络分明。他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乔,黑色的光芒将要把乔射穿,额 头上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乔的嘴唇费力地蠕动,艰难吐出两个字:魔幻。 笑。小叫化子在笑。 狂笑。中年男人的笑容诡异。举手,点到为止。收手,金蛇狂舞。电光变化 扭曲,并“咝咝”作响。 乔说:“杀,你杀了我吧!” 中年男人的眼神不再锐利,双睑慢慢合拢,电光暗淡,熄灭。他转身,右手 柱着铁棍向出口处行走。“旺旺”尾随,一步一摇。 他是一个瞎子! 乔目瞪口呆。他惊诧于他使唤魔术的精湛,也惊诧于他步伐的准确,就那么 一尺来宽的石板小道,向前的步伐贴着地面边沿,不差分毫。如果偏移一点,他 就会掉进污水道里。乔还知道,在窨井的出入口处,有深达九米、多达二十多级 的钢筋脚踏,中年男人稍有失误,就有可能一脚踏空。那只形影不离的狗,并没 有给他导盲,反而总是走在他的身后。他带着一只狗干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行走。乔想上前帮他一把,被小叫化子断然阻止了。 小叫化子低声说:“养父最讨厌别人把他当成了瞎子。” 乔身上的土腥味越来越重。三天不见,他那套西服上被撕裂的两道口子,竟 然愈合了。像一个人的伤口,竟然还能够愈合,真是天方夜谭,但又千真万确。 我前后左右、反反复复检查过,是的,没有纰漏。 乔的西服挂在床边的衣架上。他睡着了。 我推醒乔,问乔:“你没有洗澡?是下班后直接回家的吗?” 乔说:“不,我去了蔡锷路。” 天哪,这是怎么啦?乔总是在下班后,鬼使神差般地去蔡锷路!那是半年前 发生车祸的地方,一个横穿马路的女人被车撞死。恰巧,乔亲眼目睹了那血淋淋 的一幕。从那以后,乔魂不附体,被那个女人抓走了心。 我退出卧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嵌有一点淡绿的红色套装,被丢弃在 沙发的一角,春天穿过,它被夏季遗忘了。顺手拾起,淡绿,是那只布蝴蝶的颜 色。我讨厌淡绿色,就像乔讨厌鲜红色一样。 (翻箱倒柜。) 我找来一把裁纸刀,把这件嵌有一点淡绿的红色套装铰碎了。铰掉它的淡绿 色,成为一块一块的小碎布。我找来针线,去精心缝制一个小人儿。小人儿在手 中成型。 唐唐出现,穿着日式睡衣。他盯着我手中的小人儿,表情诧异。夸张,故意 装出怪模怪样。我不想理会唐唐,他就死皮赖脸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现在,像你这样还会灵巧地使唤针线活的女孩子,怕是不多了。尤其是在 现代工业化的城市。 在日本,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把针线活当作了一种精神寄托,是对少女时 代的一种追怀。她们手中的针线活儿,可能是和服上的一朵花儿,发髻上的一只 蝴蝶,床头柜上一个小人儿。对,就像你手中的小人儿。 最早源于日本的电脑刺绣以及源于欧洲的芭芭比,都不能满足她们对童心的 回顾,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哪是机器可以复制得了的呢?我住的那个地方,日 本老人经常在社区举办展览,不是炫耀五花八门的手工,而是翻晒大致相同的梦 境。“ 唐唐绘声绘色,并加入了自己的理解。 狗屁!我暗自骂了唐唐。我们的卧室,传来了乔的鼾声。拖泥带水。我对乔 越来越不满,不满他健硕的身体和疲软的性格。自从蝴蝶出现,我们就有了温柔 的暗战。恰在这个时候,狗日的唐唐从日本回来,他以电影的名义,把我们的战 争推向了曲折和残酷。 我用手中的钢针,刺杀小人儿,刺中它的心脏。杀杀杀! 这是我那个狠毒的母亲教给我的。母亲说,当女人怀恨另外一个女人,你不 要往她的脸上吐唾沫。那样,别人会骂你没教养。诅咒,你天天诅咒她吧,她会 在你的怀里,慢慢死去! (挂钟,敲响八点。窗帘被莽撞的阵风吹开。天阴,乌云翻滚。狂风砸向玻 璃窗户,豆大的雨点如冷箭,刺向室内。坚硬,飞奔而来。) 上班迟到,那就旷工。手头猛然一闪,钢针穿透小人儿的后背,扎进了我的 掌心。血。鲜红的血。想哭。 唐唐突兀站起身来,握住我的手。 唐唐大惊小怪。 怎么啦?小K —— 小K ——,你没事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