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乔举烛,凝望拱形洞壁爬满电线,点缀千奇百怪的灯具。 一百多年前,殖民者在中国内陆修建的下水道,早已被人废弃,遗忘,成为 这座城市体内的一个空洞。住在上面的居民也许并不知道,由他们产生的生活污 水从屋角、从街边流进了这里,并经由这里排泄到另一个地方。 乔蹲下身,查看污水的流向。突发奇想。这是城市的阴道!小叫化子,中年 男人,还有自己——一个叫乔的青年,因为某种原因,他们陆续住进这个阴道中 来,并在黑暗中摸索,企图回到子宫! 前面的路湿滑向下延伸。坡状,小角度。小叫化子警告乔说:“不许朝前走! 养父从来没有让我向前迈过一步!” 乔听话地止步。指着石壁上的灯:“这是法国人留下来的?” 小叫化子站在一旁,骄傲地说:“是养父的杰作!” 那个瞎了眼的中年男人,心灵手巧。他在古老的石壁墙面,人字形洞口,布 置了现代灯光,而这些与他的日常生活毫无关联。他不需要光线,更不需要变幻 无穷的光线。他是一个奇人,一个傻瓜。关于中年男人,小叫化子现在能够告诉 乔的,只是说他是自己的养父。电灯是养父亲手接通的,电源是养父是亲手制造 的——在前方的另一个人字形洞孔里,放置了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 养父从来不准小叫化子去那里。 (灯光柔和。从洞口向洞中依次点亮。纵深的光明。) 哼哼。呜咽。节奏性的回响。还有铁棍叩击石板路面的声音,像钢琴伴奏的 节拍。 “是养父回来了!”小叫化子拉着乔的手。激动不安。 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中年男人翕动鼻子。回空的响声,甩向四周的石壁,带 出一个弹跳的声音:“是你!” “是我。先生!我叫乔。” 中年男人没有理会乔。他抖抖自己的衣服,银灰色西装,米色免熨衬衣,浅 咖啡色领带,协调。利落。一尘不染。 中年男人在一处人字形洞孔里席地而坐,盘腿。抱胸。胸前一根铁棍。“旺 旺”习惯地跳进他的怀里,趴下,休眠。他摊开双掌,从“旺旺”的身体上,向 前伸展,动作迟缓。收缩。上举。有规律地挤压自己的眼睛。 他的双眼是微闭的,有闪光出现,一阵一阵。手指运动的力度加大,速度加 快,闪光的强度也在加大,颜色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这一次,他没有用手中的 铁棍去点击那些电源开关,只是就着头顶的两盏大功率的电灯,弹指,压指。而 后,睁开双眼,仰视,长时间盯住头顶的灯光。它可以给予他更大的幻觉,经过 幻觉的刺激,残存的对光芒的记忆,可以得到更加有效的利用。 在深达九米的地下,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中年男人对自己非 常满意,毫不掩饰脸上狂傲的笑容。 “你!过来!” 他翻转手中的铁棍,一头指向了乔。准确无误。 “旺旺”也适时地对乔吼叫。汪汪汪。这一次,它不像是带有敌意,而像是 有意和善意的提醒。 乔小心翼翼地走到中年男人的身边,蹲下是最好的礼貌。自从第一次见到中 年男人,乔除了惊讶,畏惧,还有崇敬。看样子,他不是行乞者,也不是身怀武 功的僧人,他是一只在夜间行走的蝙蝠,和自己有着某种相同之处,孤立,离群 索居。他每天夜晚独自来到,不确定时间,但席地打坐四十分钟的习惯不变,不 多一秒,不少一秒。 现在,他还剩下五分钟的时间,足够和乔交谈。确切地说,他已经从小叫化 子那里了解了乔的大致。现在,他只需要亲自讯问,核实。 “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就应该知道怎么保守秘密。”中年男人面部肌肉颤 动,声音洪亮。 “是。先生!我不想再来了,以后,再不来了。”乔有点儿紧张,回答得有 些颠三倒四。 他又在狂笑。 笑过之后,中年男人翻转手中的铁棍,指向乔:“你在寻找一只蝴蝶?那是 一只盲蝶,和我一样。这座城市的高楼、桥梁,都是我们的障碍物。我们被撞得 粉碎!” (浮现的幻觉:行驶的汽车前,翻飞的蝴蝶。单一的色彩,绿色。) “先生,你认识那个女孩儿?”乔听过中年男人的话,为之一振。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 “我听见头顶一轰,那晚好大的雨,接着头顶有血水流了下来,到处都是血 腥。”小叫化子抢着说,他伸出手,面对排水沟,一划。 “你知道那场车祸?”乔反问。 “我想肯定是出了车祸。”小叫化子说。 “你在寻找车祸的受害人么?”中年男人也反问。 “也不全是为了寻人,只是自己想要得到的,难觅踪影。”乔含糊其辞。 “想要得到的总能得到。要坚持,要行动!祝你好运!” 中年男人起身,离开。铁棍叩击石板路面的声音,像钢琴演奏的节拍。 “旺旺”紧跟其后。一蹦一跳。 我们采访了二十多名特殊职业者,材料翔实,证据确凿,有唐唐的录音录像 为证。乔不在家的夜晚,我在IBM 笔记本上拉出了初稿,五千多字,配上唐唐偷 拍的照片,放在报纸上就是整整一版。署上我和单小鱼的名字,先给单小鱼的舅 舅,我们的总编助理过目,然后填写审稿单,交给编辑部主任。 二十多个女孩子,只不过是这个特殊行业中的少数人,她们是无辜者。为生 存,为生计。和普通卖淫女一样,她们的故事辛酸,情节恶心。归纳几个醒目的 小标题,并不太难,刹尾也特别容易,无非是记者感言之类。 起草的过程并不漫长,但长时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的,是那只操纵这群买淫 女的幕后黑手。正如美国乡村酒吧那个侍应生“高原红”所言,现在,没有人能 够知道她的下落。她像一个幽灵,在黑夜,神出鬼没。 交完稿后,我仍不甘心,还想揪出这只黑手。单小鱼的功利性太强,她只想 文章早点见报,自己早点拿到奖金,对跟踪报道想都没有想过。这事,还得靠我 单干。 我在IBM 笔记本上做计划,突然想起了青铜泥巴。于是,给他打了手机。他 在北京的际遇,远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青铜泥巴趾高气扬地对我说:“你没有看新闻吗?北京的报纸都登了,《小 妖的门》使用权和改编权已经卖出,买主是著名的紫禁城影业,开出的价码是投 资一千万元,为我在北京筹建一个个人工作室。” 他补充说:“我现在工作就是坐在高级写字楼里修改剧本,抽空到北影遛达 遛达,顺便物色男女主角。” 最后,他还问我:“你有兴趣吗?你出任女主角最适合不过。” 青铜泥巴果然身手不凡。“你就是你自己的秩序”,他的那辆敞篷吉普车, 在北京也畅通无阻。一堆破铜烂铁,竟也畅通无阻。 对青铜泥巴的好意,我自然是谢绝。我没有做明星的能耐,但我还是希望与 青铜泥巴保持勾通,因为他掌握的线索对我有用。 他没有告诉我,他在北京写字楼的电话号码。 (手机LCD 显示屏,性文字,经常出现。陌生的手机号码,无聊的游戏。) 之后,我经常在编辑部与青铜泥巴闲聊。间或,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手机短 信。有一次,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经常给我发来黄色短信?他大笑过后 说,怎么可能呢?我现在正在用手机和你聊天呢!说着说着,我正在通话中的手 机,发出了“滴滴”的两声,表示有短信进入。不合时宜。 我中断和青铜泥巴的谈话,查看了那条短信,相同的手机号码,相同的色情 内容。我确认,不是青铜泥巴所为。 我把短信的内容对乔说过。乔说,是不是唐唐?肯定是唐唐! 有一段时间,乔的话影响了我,我对唐唐存有戒心。直到有一天下午,唐唐 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和我聊天时,我的手机又收到了黄色短信。唐唐动嘴没动 手,他从我的怀疑对象中自动消除。 我排查过我认识的所有人,包括只有一面之缘的采访对象,他们留给我的手 机号码与发送黄色短信的手机号码,没有一个吻合。最后,我不得不把乔作为怀 疑对象。一定是近段时间以来,我对他的冷落,引起了他的误会,他在用这种极 端的方式,企图试探我的忠诚度。 是的,乔,我承认,尽管我们每天睡在一起,但因为工作,总是相聚的时间 少,离散的时间多。可是,我从来没有不爱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