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克莱斯勒《爱的喜悦》。小提琴的性格像母亲,温柔,细腻。它的乐曲也 是优美,深情的,慢慢品味,仔细体会它的强音,注意它的滑过的每一个细节。 长官站在客厅中央,乔陷在沙发里。没有开灯,他们和着弦音,唤醒一个人的沉 睡的耳朵,探索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长官聚精会神,一遍又一遍地演奏《爱的喜悦》。琴声悠扬,把天色越拉越 黑。乔像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野兽,困在布艺沙发里,焦躁不安,蠢蠢欲动。长 官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沉湎在自己亲手演奏的音乐之中,千回百转,漫延 了整个一生。 乔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摁亮电灯,灯光煞白。他说:“长官,我得出 去了。” 琴声戛然而止。长官收起琴,说:“保重,一切小心!” (狂风大作,树叶飘零。一场冷雨揪住夏天的尾巴,乔浑身一抖。) 乔在一家商店门前躲雨,身后的橱窗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彩灯,他是一个变幻 的人形,衬托出一具虚张声势的空壳。 (街面空无一人,偶尔有驶过的汽车,拖着冗长的尾灯的流线。水中游动的 蛇,腥红色的蛇。站在法国梧桐树间的路灯,将光芒投射在路面上,妖魔的银色, 与红蛇交媾。) 乔看见从街角走出一对老年夫妻,他们有可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农民。一前 一后。追逐。打着水仗。嘻嘻哈哈。 乔心想,他们是一对快乐的夫妻,快乐源于简单。自己和小K 曾经也是这么 简单,后来,他们快乐不起来。不要把责任归咎于唐唐,也不要归咎于一只绿色 的布蝴蝶,是一种深潜在体内的对外界的恐惧感。躲进那个窨井就安全吗?它隐 喻了一个子宫。人总是要出世的,总要经历风雨。 乔还想到了长官,想到了长官的音乐。孜孜不倦的同一首曲目,那是一种信 念。有信念,就有奇迹。长官期待的奇迹,一定会在乔的身上发生,乔期待的奇 迹,一定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 他打消了去蔡锷路的念头,沿着街面奔跑。被雨水冲刷,头发紧贴头皮,雨 水顺着脸庞流下来,流进嘴角。 乔兜了一大圈,喘着粗气。他似乎甩掉了一个跟踪自己多日的尾巴,艰苦疲 惫,却又轻松释然。他再次起跑,一直跑回租住屋。在楼下,他看见屋内已经没 有了光亮,但听见了音乐。《爱的喜悦》。 他冲进屋,对长官说:“长官,我很平安!” 长官继续演奏他的音乐。在乔平安返回后,没有重复。收起琴,擦拭琴。 单小鱼说,你一定知道唐唐的下落!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吧? 她在熄灯上床之前,指着自己的腹部,向我哀求。单小鱼微微隆起的腹部, 让我感到吃惊。她孕育的不是一个胎儿,而是一枚炸弹,投向欢言和唐唐的炸弹。 我说,你应该做掉这个孩子!单小鱼愤怒,不说一句话。 (一整夜没合眼。听窗外忽起的风。倾盆的雨。恍然间,夏天消退,秋天到 来。季节的枝叶纷纷扬扬,遮盖了我们的全身。她的脚趾从夏天伸过来,像秋天 一样的苍白冰凉。) 第二天上班后,我溜出办公室,在外面的公话亭给欢言挂去了电话。欢言哭 泣,痛骂唐唐的不忠。 “唐唐在日本吗?你要说实话!”我问了欢言。 她说:“我快三个月没见到唐唐了,打他的手机也不通。我没有骗你!我一 直就怀疑他有了外遇。” 我劝欢言宽心,如果见到唐唐一定要给我消息。 欢言警觉起来,“不要给单小鱼那个骚婊子通风报信,我要杀了这对狗男狗 女!” 我说:“杀吧,我也想杀了他们!” 回到办公室后,单小鱼的大嗓门直朝我嚷嚷:“小K ,小K !有人找!” 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精瘦的老头儿。他见了我,礼貌地站起身来,面带 一种谦逊的微笑。 他说:“你就是小K 吧?我是乔的养父,我想和你谈谈。” 我把长官带到报社走道尽头的会客处,倒了一杯水。 我说:“很高兴见到您!我不知道您这么快就来了武汉,要不然,我会去机 场接您。” 长官说:“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你们。我知道 乔的生活现在是一团糟。什么原因?你能告诉我吗?” 一提起这个,我的眼泪就快涌出来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悲愤,摇了摇头。 长官说:“孩子,你受委屈了啊。” (有人从旁边走过,侧目。长官不再追问什么,投来怜惜的目光。目光如炬, 如水。半晌,他掏出一盒纸烟,笨拙地点燃。烟雾迷漫。剧烈的咳嗽。他掐灭手 中的烟。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是一位不会吸烟的老人。) 我握着手中的纸杯,颤动。 他说:“孩子,你可以跟我回去吗?乔需要你!” 我喝掉满满一杯水。呛了一下。 他又说:“不急不急。我和乔都在等你回家啊!” 我终于哭出声来。送走长官,我没有回到办公室,直接去了单小鱼的住处。 我想冷静,想一个人休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