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群流浪狗的叫声,终于战胜了长官至死不渝的琴声。乔想,那些狗为什么 只对自己狂吠,而和中年男人,和小叫化子,和那些肮脏的老乞丐们就能共处和 睦呢? 乔似乎找到了原因。一直以来,自己迟迟难以融入他们的世界,白天窝在家 里,夜间潜伏在下水道,真是连狗都不如。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另类狗!这样想 过之后,乔把自己对中年男人说过的话,丢到了脑后。 “以后不能常来了,长官希望我不来!”他反复自言自语,在狗叫声和长官 的小提琴声中拼命挣扎,他希望自己是一个有反应能力的人,要么被长官的琴声 拉拢,要么和狗打成一片。 (乔继续在白天睡觉,他被手机的铃声震醒。) 交警给乔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事故科。 乔去了,结果加剧了他对琴声的厌倦和对狗一样生活的向往。 交警劈头就问:“你找到了绿蝴蝶吗?” 乔说:“没有,我找了很久,一点消息也没有。” 交警笑了起来:“前几天有一个盲人前来投案,说他就是那天肇事后驾车逃 逸的凶手!” 乔无比警觉:“怎么可能是一个盲人驾车?他有什么样的特征?” “事实上是他的助手在开车。当时,他只是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颠簸而已。现 在,他把那个肇事司机送回了公安机关。”交警解释说。 乔追问:“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投案?” “这个,我们没必要向你解释得那么清楚。我们找你来,只是想告诉你—— 我们接到了上级通知,我们将全力查找受害人的下落。你可以退出了,重新开始 正常的生活。”交警说。 正常的生活?乔怀疑是长官给武汉的警方打过求情电话。他接通了长官,长 官长时间沉默不语。 乔挂断了西宁的电话,向蔡锷路奔跑而去。他认定那个肇事车主就是中年男 人,那笔捐款也是他的所为。 (这个城市被冷僵了,到处都是积雪。商店没有开门,人们足不出户。路边 停有各式汽车,它们被厚雪覆盖,像街头堆砌的坟墓。功能瘫痪,无能为力。) 乔一路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他觉得他完成了这段长跑,就可以顺利找到那 个绿蝴蝶。梦寐以求。不由自主。 尽管积雪遮蔽了地貌特征,但乔还是能找到蔡锷路的窨井盖。准确无误。恰 如其分。他用手刨雪,用双手指去抠那个沉重的、冰凉的窨井盖,却怎么也弄不 开。他想起中年男人的铁棍,小叫化子的铁钩,它们从不离开过他们的手,那是 他们的通行证。而乔没有这样的通行证。 乔环顾四周,白皑皑的一片,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利用的物件。他解下了裤 腰带,一根两指宽的牛皮裤腰带,穿过窨井盖周边的两道小孔,用力一提,有暖 风扑面而来。 乔下到窨井的底部,火堆连绵不绝。 一群老乞丐围着火堆,在跳“矮人舞”。一堆火,一组人。扬起双手,半蹲 双腿,以火堆为轴心,作圆周运动。他们的嘴里,同时发出了一阵阵怪叫:“嗬 嗬,嗬嗬,嗬——嗬——嗬——” (老鼠伏在地上,眨着豆绿色的眼睛。蝙蝠穿插,扇起灰尘。太多的流浪狗 拥抱在一起,安详入睡,鼾声此起彼伏。) 乔是前来质问中年男人的。但他没有找到中年男人,时间未到,现在还是下 午。小叫化子也不见踪影,他正在街头物色和召集更多的老乞丐,收集更多的流 浪狗。他们和它们,将是这个隐秘的地下世界的新成员。中年男人帮助他们和它 们越冬。 乔在跳舞的乞丐群中穿行,几次被人撞过。他没有了裤腰带,一只手拎着裤 子,另一只手拨开人群。对乔视而不见,也没有人在意乔的推搡,不怒不恼。不 卑不亢。乔有所触动,气氛和睦。 松开手,乔的那件黑色西裤直往下掉。赶紧下蹲,姿态丑陋。迟疑。加以掩 饰。乔学着老乞丐们的样子,举手蹲腿,跳起“矮人舞”。 热火朝天。像春天。“你来干什么?”有一个老乞丐问乔,问过之后,并不 想知道答案,继续跳舞。乔停下来,怔在那儿,突然觉得蹩脚,无趣。颓然,他 呆坐一旁,观看那些跳舞的老乞丐。 她叫姬。你也可以叫她“鸡”,因为在武汉,人们把这些卖淫女统称为“鸡”。 在市委招待所,姬对我说,她最早在武汉发展,去年的春天快要结束了的时 候,掌管她们的“鸡婆”突然失踪了,从此,她们失去客户。“鸡婆”是妈咪的 俗称,那是外人对妈咪的不恭。其实,十个妈咪有九个是菩萨心肠,是她们养活 了手下的一帮姐妹。 没有妈咪,是不能随便接待客人的。如果被别的妈咪发现,轻则被殴,重则 毁容。因为妈咪也被人同时掌控。一般说来,妈咪的背后,都有一个心狠手毒的 男人。妈咪失踪后,我在武汉实在呆不下去了,才流落到X 市。其实,在哪儿都 一样,天下的男人一般黑。 姬说。 我对姬的故事发生兴趣。一连几晚,她都没有外出拉客,我们呆在房间里聊 天。而我的收获就是初步掌握了妈咪的线索。我说的是掌管武汉地下色情市场的 那个妈咪。她叫媛。媛背后的男人是顾,美国乡村酒吧的顾老板。这是我始料不 及而又苦苦相求的重要信息。得来全不费功夫。 (姬要水喝。猛喝一口,放下水杯。) 姬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她出生时,妈妈因难产而死。姬的父亲认定姬就是 降临他们家庭的“扫帚星”,是姬要了老婆的命,而他是那么深爱他的老婆。姬 从记事时起,就记得父亲骂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煞的,你怎么不小产而死?!” 她想,如果自己不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就不会死,父亲就会有爱,而且会 一直爱下去。姬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对父亲的辱骂,由忍气吞声到欣然接受。 姬越长越大,越来越像妈妈。在小学五年级的课堂上,姬第一次感到小腹隐 隐作痛,接着弄脏了内裤,弄脏了长裤。她吓坏了,回家后期待父亲的责骂。在 她想听到父亲骂声的时候,父亲突然不骂了,眼神游动——姬,根本就是那个死 去的女人,或者是那个女人死而复生! 姬痛得死去活来,她看到了父亲刹那间的笑容。姬想,死亡,固然可以换回 父亲难得一见的笑容,那真死才好!于是,她习惯了这种死亡。 姬没有了痛感的时候,却有了羞耻感。她第一次骂过父亲,心想,他真的会 杀了自己。于是,逃向武汉。 姬遇见了媛。媛如花似玉,古道热肠。媛把姬带回自己的住处,那是校园周 边的一间出租房,谈不上高档,但绝不肮脏。因为姬发现房间内到处都是书,大 学课本。媛给姬买来饭吃,买来衣穿,让她整天看书。那些书姬是看不懂的,媛 就说,等到秋季,送姬去打工学校插班。 没有等来秋季,等来了顾。顾是媛的男友,趁媛不在,顾对姬下手。她被顾 迷奸,赤身裸体,五花大绑。姬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四肢居然还绑有绳 索。本来,她什么都不知道,用不着捆绑。 媛突然回来,撞见了这一幕。她给顾一记响亮的耳光。顾爬起来,朝媛猛踢 一脚。媛扑倒在地,顾骑上来,挥拳抡掌。他一边打,一边吼叫:婊子养的,你 在可怜她是吧?又是一个破鞋! 顾打累了,穿上衣服,掉头走掉。出门前,他丢下话说,明天早上拿钱来见 我! 媛躺在地上,浑身颤抖。媛向姬爬去......不过,媛后来一直很照顾姬。 (姬杯中的水喝完了,毫无知觉。她拿空杯递上嘴唇,哆哆嗦嗦。没有水溅 出,姬又在讨要水喝。) 姬的遭遇,坚定了我把那个计划做下去的信心。我不仅要揪出媛,还要揪出 顾,并把他们打回原形。瞧瞧,他们是多么的道貌岸然,一个是女大学生,心地 善良;一个是酒吧业主,西装革履。 我对姬说,我认识顾。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