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近来,梦菲发现元伯不再闷在书房里。常常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时而走到窗 前,似乎在眺望什么,又像是思索什么;时而又装着无意地望一眼晓露的房间,但 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客厅里沉思。从他那紧锁的眉宇间看得出,他这种沉思并不轻 松,苦痛似乎比过去更揪心。 元伯为何如此焦躁不安,梦菲开始也大惑不解。倘若他是担心林浩东再来搅乱 这个家庭,那只能是杞人忧天。因为林浩东已离开医院快10年了。如果是医院工作 不顺心,那也毫无道理。最近,这座教会医院还受到政府嘉奖。这是很难得的。那 么,能引起他心烦的恐怕只有“鲁四木的女儿”这个难题。 没过多久,梦菲终于发现了元伯烦燥的奥妙。 她观察到元伯的情绪具有周期性变化。每逢星期天,元伯的神情似乎特别紧张, 也更留神晓露的动静。晓露一出门,他总要站在窗前注视一番。有一次,梦菲还发 现他远远地跟在晓露后面,那躲躲闪闪的行动无异于盯梢。 梦菲在进一步的关注中,又发现元伯不仅留神晓露的动静,也同样关注亚凯的 行动。只要亚凯一回来,他就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精神状态。他还好几次当面教训 儿子:“你要专心学业,不要总是往家里跑。” 把晓露和亚凯联系在一起,梦菲对元伯的反常举动也就明白了几分。后来,她 扣下一封亚凯给晓露的信,并偷看了这封信,终于真相大白。然而,梦菲从一种困 境中解脱了,却更深地陷入了另一种更恼人的困境中。这种真相给她带来了惊诧、 痛苦。愤恨和烦恼,其难受之程度,绝不亚于知道晓露就是鲁四木的女儿后的心情。 话还得从头说起。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元伯驾车回家,夕阳中,他突然发现晓露从高坡上飞奔下 来。风儿掀起了她白色的裙衫,真像一位天使在凌空飞翔。元伯再看看前面的公路, 儿子亚凯正从一辆停着的出租车里钻出来。元伯陡然明白了,原来晓露每个周末等 待的就是亚凯。元伯急忙刹住车,透过挡风玻璃窥视着前方的动静。亚凯与晓露见 面那欢欣的场面,使他蓦然意识到这情景无异于情人相逢。一想到这一点,元伯的 心里就像刀割般疼痛…… 从这以后,元伯的神经变得十分敏感,时刻窥视着晓露和亚凯的动静。在一个 星期天的早餐桌上,元伯观察到亚凯的神色不对,几次向晓露使眼色。晓露的表情 也不自然,不时瞧瞧梦菲,又瞧瞧元伯。早餐后,亚凯又借机到晓露的房中去了一 趟,两人不知嘀咕些什么。但这一切,都没有瞒过元伯的眼睛。 亚凯从晓露房中出来后,对梦菲说他要去找思汉,然后出门走了。元伯本想尾 随儿子而去,但想到晓露还在家中,便放弃了这种打算。 半小时后,晓露也外出了,理由是去找同学借书。元伯再也沉不住气了,也佯 称去医院看看就走了。 当元伯走出家门后,朝四周望了望,不见亚凯和晓露的踪影。他再到宅邸的北 面瞭望,发现前面白衣一闪,一个女孩恰巧钻进林子里去了。他没看清女孩的面目, 却断定那是晓露无疑。 元伯快步来到思汉家。 思汉正在家忙着装配他的那些小玩艺儿,亚凯不在。 思汉说:“亚凯没来。本来我约了他星期天一齐去玩的,可他说有事……” 果然不出所料!元伯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快吃午饭的时候,晓露回来了,一进门,与元伯打过招呼,就急急忙忙钻进厨 房里,帮梦菲准备午餐。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亚凯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回家了。没一点惭愧的样 子,这使元伯很生气。 “亚凯,你今天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元伯压着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爸爸读过日本小说《斜阳》吗?” “我问你今天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亚凯答非所问,使元伯更加生气。他 提高了声调问。 “《斜阳》上说,一个人有了秘密,就意味着他变成大人了。亚凯已经是大人 了!所以,爸爸,对不起,此事无可奉告。” 元伯一惊,呆呆地望着儿子,竟无话可说。 一切都已经明摆在这里了,亚凯没有去思汉家,而是到树林里与晓露幽会去了! 元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痛中。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十恶不赦的鲁四木,为 何要留下晓露这一根祸苗呢?十几年来,他在爱与恨的极端矛盾中,把她抚养成人。 他原只想到用收养晓露,来对梦菲进行惩罚。却没有料到,这缸苦酒要由他和梦菲 来分享。不管这缸苦酒的味道怎样,他们夫妇总算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即 将把它饮完。元伯想,晓露已长大了,迟早会嫁作他人之妇,那痛苦难熬的日子也 将随之成为过去。只要晓露不再成为这家庭的一员,什么苦痛和烦恼也就烟消云散。 然而,那九泉之下的鲁四木似乎阴魂不散,让女儿摇身一变,由养女即将变为 儿媳。也就是说,鲁四木的女儿仍然是这家庭中的一员,并且直至公婆老死,她还 将继续在这个家庭中生活下去。十几年来,鲁四木的阴魂不散,小茜的冤魂也不散, 元伯真是苦不堪言,难熬难耐。只要鲁四木的女儿成了亚凯的妻子,这种种痛苦, 会持续到他进入天堂或地狱之前。过去十几年是好不容易熬过来的,今后几十年的 日子又怎么熬过去呢。 不仅仅如此,元伯感到更可怕的恶果还在其外。他作为一个医生,不得不从遗 传学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为此研读过一篇美国耶鲁医学院的论文,题目是《犯罪 与遗传》。论文的作者曾跑遍美国各大监狱,专事寻找那些有血缘关系的凶杀罪犯, 即有兄弟姐妹或父母在狱中的犯人。作者通过特殊途径,提取了这些凶杀暴力犯罪 者的血清,在显微镜下进行遗传分析。结果,作者发现同血缘的犯人中,大多能找 到一种特殊的物质。作者将这一新发现的物质,命名为i ,英文意为不光彩的或者 说是可耻的物质。不难想象,这篇论文对元伯的震惊。 他从鲁四木想到鲁四木的女儿,再由鲁四木的女儿与亚凯的结合,想到徐家的 后代,以及无穷无尽的子子孙孙,也就是说,鲁四木血液中的犯罪基因,已遗传给 了他的女儿,再由他女儿遗传给徐家的子孙后代。从此,他徐家后代的血液中,将 流淌着那可怕的“i ”物质! 或许他这种联想太荒唐,那耶鲁医学院的学者不过是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这种 未经世界医学界公认的异端邪说,岂能轻信?好吧,就把这该死的“i ”基因排除 在外,连鲁四木是杀人犯的事实也不去计较,可鲁四木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也能排除 么?未经世界医学界公认的谬论可以不信,而世界医学界早已公认的真理也可以不 信么?鲁四木是精神病患者无疑。精神病可以遗传也无疑,精神病的遗传因子,将 由鲁四木传给他女儿,他女儿又将遗传给徐家后代……同样是朝朝代代,像沼泽地 里的气泡一样,徐家的子孙将不时会冒出一个个疯子来。 如此恶果累累的儿女婚恋,元伯无论从个人恩怨还是从徐氏家族的千秋大业来 说,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怎么办?他在绞尽脑汁之后,仍然是一筹莫展。凭他处 理家事的能力,是无法解答这道难题的。过去的教训记忆犹新,就因为他一时冲动 收养了鲁四木的女儿,才结出了今天的苦果。别无选择,他只有求助于梦菲。然而, 要求助于梦菲又何其难呢?要想说明白亚凯与晓露结合的危害性,就必须供出晓露 是鲁四木的女儿,连带着也许就必须把自己想借收养晓露而惩罚梦菲的卑鄙心理和 盘托出。还有,梦菲与林浩东的勾当也要当面向她抖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元伯想到了那清水荡漾,凉风习习的河边,想到了小茜死前,全家出动到河边 钓鱼游玩的情景。他并无意全家出动去钓鱼,只是想借钓鱼之机,勾出梦菲的怀旧 之情,然后伺机与梦菲商量亚凯与晓露的事情。 元伯特意安排了一个假日,把一切工具准备妥当之后,向梦菲发出了邀请: “天气这么好,好久没去河边钓鱼。一起去散散心吧!” “我不去,一去那地方就想起小茜惨死的情景。” “我们另择地点,避开那不祥之地?” “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一个人去,钓上一条大鱼,没人分享那种喜悦,多乏味。” “我又不会钓鱼。”“就坐一边看吧。”“有什么看头。” “过去你不也坐在一边看么?” “过去已过去了,还提它干么?” “梦菲,这些年来,我很少邀你去玩,你就去吧!” 元伯这近似于哀求的语气,终于打动了梦菲。再说,她很想借此机会与元伯谈 谈关于亚凯与晓露的事。实际上,此事给梦菲带来的苦恼一点也不比元伯少。 夫妻二人往河边去了。为了不勾起伤心的往事,他们绕道而行,避开了小茜遇 害的河滩。 元伯似乎预先察看了场地,选择的地点真不错。四周静无一人,幽静极了。河 岸浓荫遮掩,凉爽宜人。河水平静如镜,清澈见底。 撒下诱饵,再甩出钓钩,元伯就完成了钓鱼的全过程。他的眼睛再也不去望浮 标,而是望着对岸的橡树林。梦菲则坐在一棵香樟树下打毛线,距离不远不近。 元伯瞟了一眼梦菲:“你不坐过来一点么?” “这地方好。”“也许能钓一条大鱼,还需要你帮忙。”“我看你小鱼也钓不 上。” “还是过来坐吧,我还有事情和你谈,” “你说吧,我能听见。” 元伯忍住了心中的火气,把钓鱼的位置移了移,总算和梦菲坐到一起了。 “梦菲,亚凯和晓露都长大了。”“是的,他们都不小了。” “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是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能不亲密么?” 梦菲的装痴卖傻,并没有使元伯失去耐心,他继续说道: “他们不是兄妹之间的亲密,是异性之间的亲密!” “是你神经过敏吧?”梦菲在心里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晓露是鲁四木的女儿。 你不就是害怕害小茜的凶手的血缘流入徐家吗?“他们又不是亲兄妹,真是谈恋爱, 也不必大惊小怪。” “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看,等亚凯大学毕业后,干脆让他们结婚算了!”“你……简真莫名其妙!” 元伯跳了起来。他不知梦菲的话是口是心非,其心情并不比他轻松。梦菲只是 想吊吊元伯的胃口,让他多道出一些实情。 见元伯恼羞成怒,梦菲感到心里惬意极了,但故意心平气和地说:“你发什么 火呢?……亚凯本来就没把晓露当作亲妹妹,况且晓露又是那么好的孩子,聪明, 和气,长得也漂亮。” 梦菲细声细语,更使元伯不寒而栗。他几乎忘记了此次约梦菲一起出来钓鱼的 目的。 “是吗?你真觉得晓露那么好?”元伯说完,又补上一句,“那你就更应该疼 爱她。” 梦菲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什么?难道我亏待了她不成?”“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时,元伯也开 始冷静下来了,感到自己的话说过了头,想把它圆过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还是个梳着辫子的女学生,穿着紫色的连衣裙,扎着黄色腰带。我很吃惊,世界 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既漂亮又温柔,当然,直到现在也很美。我觉得你对 晓露再温柔些,更符合你的性格。” 元伯等待着梦菲回答,但是梦菲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总之,我觉得在一个家庭里,作为兄妹成长起来的人结婚是不好的,给人一 种近亲联姻的感觉。” 梦菲没有吱声,也没有点头。 “怎么啦?梦菲。” 梦菲沉默不语,元伯感到奇怪。梦菲慢慢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元伯,嘴唇 微微地颤抖着。 “你要说的就这些吗?” “你怎么了?这么一字一板地讲话!我只不过说亚凯和晓露应该是兄妹关系。” “我觉得你还有话要说。难道就这些吗?”梦菲一反常态,“你……为什么把晓露 收养来?” “为什么?不是你叫我要的吗?小茜死后还不到四十天,你就说想要个女孩, 当作小茜来抚养,让我去找怀宇。你忘了吗?” 元伯还是没有勇气向梦菲说出真情。 “没忘,确实是我说的,要把她当作小茜来抚养。”梦菲脸色苍白。 “我是不得已才把晓露领来的。当时我曾经反对过。但是你好像忘记了死去的 小茜,把晓露当成了心肝宝贝。” 梦菲死死盯着元伯。元伯一惊慌,后背直冒凉气。 “你说得对。可是,可是我做梦……做梦也没有想到晓露的父亲是杀死小茜的 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