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整整一夜,亚凯躺在学院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想起小茜惨死 的情景,尽管他当时只有5 岁,失去妹妹的悲痛却重创了幼小的心灵。他找爸爸又 哭又闹,吵着要爸爸把小茜找回来。爸爸只能含泪告诉他:小茜被坏人害死了,永 远不会再回来了,并把鲁四木的照片给他看。 他当时要用剪刀去戳那坏人鲁四木的眼睛,却被爸爸拦住了。 自从有了晓露之后,他仿佛觉得小茜在晓露身上复活了。晓露的欢笑,晓露的 调皮,晓露亲昵地叫哥哥,填补了小茜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喜欢晓露,像喜欢小茜 一样喜欢晓露。晓露也像小茜一样喜欢哥哥。她从小就是哥哥的尾巴,跟着哥哥玩 泥巴,抓蜻蜒,乃至与别的孩子打架。 自从妈妈对晓露的态度突变后,亚凯又成了晓露的保护神。 晓露在外面受了委屈,不再对妈妈说,而是对哥哥倾诉。他学会了安慰晓露, 有时甚至“两肋插刀”地去为晓露报仇。 当两小无猜的年龄过去之后,他对晓露的兄妹情,逐渐转变成了男女之爱。然 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晓露就是鲁四木的女儿,就是当年那个杀害小茜的坏蛋的 女儿! 他现在已无法回忆出那照片上鲁四木的模样,只能凭自己的想像加以描绘,可 是无论他怎样想像,善良纯洁妩媚动人的晓露,与那凶恶残忍满脸横肉的鲁四木总 是毫无相同之处。亚凯心目中的晓露仍然是过去的晓露。 鲁四木杀害小茜时,晓露还是个婴儿。鲁四木罪恶滔天,晓露除了不幸,只有 无辜。晓露有这么一个残忍的父亲,并不是她的过失,而是更值得同情,更需要温 暖,更需要他的爱。 亚凯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把对鲁四木的恨,转嫁到晓露身上?晓露与鲁四木 生活在一起不过几个月,而在他们徐家生活了将近18年,晓露应该完全属他们徐家 的人。18年的共同生活,父母对晓露毕竟付出了巨大的精力和心血。晓露不能引起 他们的父爱母爱,但他们不能不珍惜自己的18年的精力和心血呵! 无疑,他与晓露的爱情乃至婚姻,必然会加深父母的痛苦。 为人之子的他不能眼看着父母在痛苦中过一辈子!怎么办?放弃对晓露的爱? 不,这是绝对做不到的!莫说感情上难分难舍,天理良心也不允许! 至于父亲对他提及所谓的“遗传理论”,他也不得不承认鲁四木的遗传基因, 可能对后人会产生影响。作为生物工程学的高材生,亚凯当然清楚精神病遗传学说 已得到世界公认。关于新兴的犯罪基因学说,他也有所研究,而且还是他毕业论文 的选题之一。然而,他虽不能否认遗传基因,但更不能忽略后天的影响和诱发因素, 这正是他论文里要阐明的主要观点。即使他不能完全驳倒父亲的理论,也不能因此 放弃对晓露的爱。如果说,昨天在车上对父亲是赌气说那句话的,那么,现在,他 在冷静地思考之后,仍要重复那句话:宁可不要孩子,也要忠于自己的爱情! 亚凯在乱纷纷的思绪中,理清了自己的头绪,进一步想到的是今后怎么办。好 比一堆乱糟糟的毛线,理成团后,下一步是考虑编织一件什么样的毛衣。 然而,一想到这里,亚凯的思绪马上又乱了,他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困惑和痛苦 之中。 亚凯一直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使晓露得到幸福。可是现在他才明白,晓露生活在 徐家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痛苦,无论对晓露而言,还是对父亲母亲而言。如果晓露 和自己结合就必须在徐家生活下去,一旦知道了自己出身的秘密,她会认为我不是 爱她,而是怜悯她。这对于追求纯真的爱情的晓露,是不能接受的。 亚凯想起父亲开车追上来时说的那句话:“一旦你真的和晓露结合了,她会幸 福么?” 至今还蒙在鼓里的晓露,还不知自己是鲁四木的女儿。只要她继续在徐家呆下 去,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到那时,恐怕晓露很难经受这份致命的打击,后 果不堪设想呵! 亚凯对父亲那最后的劝告,当时只有气愤,并没有仔细思量。眼下,他仍对父 亲的话不无反感,但不得不承认此话也有几分道理。 他想,要使晓露不再在阴影下生活,惟一的选择是忍痛割爱,帮助晓露寻找真 正的幸福…… 亚凯翻来复去地思忖着,颠而倒之地肯定再否定,这种矛盾占据了他的全部思 维。 起床铃响了,他仍在床上辗转反侧。 睡在对面铺上的思汉,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亚凯,你昨晚怎么啦,翻来复 去,唉声叹气,搞得我都没睡好。” 亚凯没有回答,默默地翻身爬了起来。 思汉继续说:“喂,是不是得相思病了……看上哪位小妞了,能不能公开公开?” 亚凯仍一声不吭地准备洗漱用具。 思汉又说:“喂,是不是晓露小姐呀……” 亚凯却勃然大怒:“请你不要胡说八道!” “哎哟哟,我们的维少爷好大的脾气。” 思汉扮了个鬼脸,往卫生间去了。 思汉走后,一个念头蓦然跳上亚凯心头:如果我不能和晓露结合的话,也许只 有思汉才是惟一能使晓露幸福的人。 亚凯虚脱般地坐到了床上。 如此,反反复复恍恍惚惚地考虑了好几天,亚凯终于作出了决断:为了晓露终 身的幸福,只有忍痛断情! 亚凯很清楚,一旦他突然提出中止与晓露的恋爱关系,对晓露的打击不言而喻, 其痛苦并不会亚于他的痛苦。最好是采取慢慢引退的方法。这样,也许痛苦就会被 时间冲淡。好比一杯苦药掺上大量的水,喝起来就不觉得苦了。 可是怎样才能慢慢引退呢? 亚凯想到了思汉。思汉与晓露从小青梅竹马,有着兄妹般的情谊。现在,思汉 仍爱着晓露,而晓露也喜欢思汉……这,不正是爱情的雏形么? 作出这种决断,对亚凯来说,无疑痛苦万状。但别无选择,他认为惟有这样才 能使晓露真正幸福。 星期五的下午,亚凯把思汉叫到学校后院的假山旁,“思汉,这个周末你回家 么?” “你神秘兮兮地把我叫来,就是为的问这个?回去又怎样,不回去又怎样?” “上周末我回家时,答应晓露这个星期天陪她去莫愁湖划船。现在我不能回去了, 怎么办?” “就为这点芝麻小事伤脑筋?你写张纸条,我给你交给她不就行了?”“纸条 我当然要写,但划船的事,只有请你代劳,带晓露去了。” “哈哈,我可不敢,待会你醋意大发,我可吃不消。那次游桃花潭的教训还记 忆犹新……”思汉半真半假地说道。 “别开玩笑了。我和晓露是兄妹!” “可惜你们不是亲生兄妹。”思汉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 “我和晓露虽不是亲生兄妹,但终究以兄妹相称生活了18年。你想想,这种兄 妹相爱会遭多少闲话?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无事生非的流言。再说,爸爸和妈妈也 不会同意的,我只好放弃了。” “你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不是三岁小孩,再过几个月,就可以领到一张学 士证书了。” “我骗你干么,晓露的确是个好姑娘,值得人去爱。但爱是有条件的,我不具 备这种条件……” “于是,你就把我找到这儿来谈话,是么?”思汉嬉皮笑脸地打断了亚凯的话。 “你那三流的幽默少来点!你到底还想不想听下文,要不,我就回宿舍去了。” 这种欲擒故纵的办法还真有效。思汉连连道:“好好,从现在起,我洗耳恭听, 决不再打断你的话!”“我在严肃认真地讲,你却在插科打诨……哦,刚才我说到 哪儿了?” “你说到我还想不想听下文。” 思汉忍俊不禁,“噗哧”一声又笑了。亚凯心中尽管强忍着痛苦,也禁不住发 出几声苦涩的笑。 “思汉,我知道你一直爱着晓露,晓露对你也很有好感。这世界上只有你能使 晓露终身幸福……” 亚凯的声音低沉而诚挚。思汉被感动了。 “亚凯,我们是从小的好朋友。老实说,从很早起我就爱上了晓露,而且现在 还在爱着。但是,我发现晓露爱的是你。而你尽管口里一直不承认,但所有的行动 都已表明,你也同样是深深地爱着晓露。特别是那次,我与晓露一起游桃花潭后, 你对我大发雷霆,更使我明白了这一点。这使我一直非常痛苦。当然,爱是需要追 求,是可以竞争的。我完全有权利与你在公平的条件下进行竞争,即使失败了,我 也于心无憾,因为毕竟实实在在地爱过!但是,几经思考之后,我还是决定放弃, 因为我觉得只有你才能使晓露终身幸福……” 思汉的活使亚凯心头一阵阵地发酸发疼,但他咬紧牙关说道:“我对晓露的爱, 如果超出兄妹的范围,只会给晓露带来无穷的痛苦。” 星期天的下午,思汉喜气洋洋地赶回家去了。 亚凯一个人呆在那空荡荡的宿舍里,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没有料到, 这痛苦竟这样难熬。他简直无法继续忍受,心里也不无后悔。他彻夜不眠,折腾了 整整一个晚上。天亮之后,他竟鬼使神差地搭上了回家的火车。 下车后,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在街头抛头露面。看看时间还早,便溜进一家光 线晦暗的下等酒吧,要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地品着,消磨了近一个小时。 然后,他幽灵似的出了门,又拐进另一家商店,买了一副墨镜和一顶草帽,在 镜子前稍微化了装。出了商店,他顺着墙根朝莫愁湖匆匆走去。迎面突然走来仁爱 医院的一位医生。此人是认识他的,使他不禁冷汗直冒。转身已来不及,只好硬着 头皮走下去。谢天谢地,那位医生与他擦肩而过,并没有认出他来。 他溜进公园后,潜入了湖边的榕树林中躲在一棵树干后面,朝不远处的人工湖 窥视着。 亚凯那窥探的目光,搜遍了所有的船只,没有发现思汉与晓露的踪影。他们怎 么没来呢?是晓露不愿来,还是思汉违背了诺言。 让思汉替代自己去爱晓露是亚凯的总体设计,给他俩制造今天这种划船的机会 也是他的主意。可他为什么还要来暗中窥探呢?可怜,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到 这公园来要干什么。 一条小船从桥孔里钻了出来,晓露那熟悉的身影立即跃入亚凯的眼帘。船越荡 越近了,晓露的面孔也越来越清晰。他感到一只巨手在挤压着他的心脏,随着船的 距离越来越近,那挤压的力也愈来愈大…… 晓露穿着她最喜爱的白色连衣裙,左胸还绣有一朵红玫瑰。晓露坐在船头上, 双手后衬,身子微仰,面带笑容望着蓝天。思汉坐在船尾,卖力地划着船浆。思汉 似乎对这活儿并不在行,人划得满头大汗;船也弄得左右晃悠。突然船猛烈地摇晃 了一下,引起了晓露一声尖叫。随后,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这银铃般的笑声,使亚凯感到那只无形的巨手在狠力一挤,整个心都破碎了。 此时此刻,晓露的欢笑不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还有一种莫名的怨恨。他为自 己这种不能排除的自私心理,感到羞愧和惶惑。 他就在这种残酷的自我折磨中,监视着晓露和思汉的一举一动。 思汉大概划累了,把船靠在岸边,拉着晓露的手跳上岸,在一条长椅上挨着坐 下。 思汉削了一只梨,殷勤地送到了晓露手中…… 这一切都在亚凯的眼皮下进行。嫉妒的火焰烧得他浑身发抖,恨不得冲出去, 把这个献殷勤的家伙痛打一顿! 长椅上,思汉和晓露在谈着什么。由于背对着亚凯,他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 也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声音。他只能在妒火中痛苦地猜测。 亚凯彻底后悔了,不该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相让。 亚凯再次望了望长椅那边,思汉与晓露仍在窃窃私语。思汉放在椅背上的手渐 渐移动,终于搭在晓露的肩膀上了。 亚凯的痛苦和嫉恨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害怕自己真会横刺而出,抓住思 汉莫名其妙地揍一顿。他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树林深处奔去。他跪倒在一棵大树前, 发疯地捶打着树干,直打得手掌血肉模糊。他靠着树干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