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作坊难苟安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找一份爱农银行以外的体面工作,我查找青年报、晚报 上面的所有招聘信息,毫无疏漏地参加所有商业银行的招聘会。给我留下最深印象 的是参加合作银行南郊支行的那次招聘,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被重新面试。 合作银行南郊支行设立在京兴市城南的胡同里。没想到这家银行的办公楼竟然 是租百货商场的。由于属于国营零售业的百货商场受外资、民营超市冲击非常厉害, 每每进货,每每卖不出去,一年下来,亏损连连。于是,百货商场的经理们硬是把 一个三层的大楼一半租给银行,一半开辟成小商品市场,把柜台全部租给浙江来的 小商贩。 由百货商场改建的南郊支行,一楼是光线昏暗的营业室,红色的石地面、红色 的石墙围,墙围上面的白墙已经变色,发粉、发灰;柜台上的有机玻璃也已经老旧, 仔细看时,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裂纹。整个楼没有步行梯,惟一的一部电梯已经老 旧,每上一层都很吃力地“嘎啦啦”响着。 支行的行长姓骆,叫敬业,干瘦的身材,黑皮肤,是京兴市土著居民,有一份 电大毕业的大专文凭和一份不明不白、让人生疑的党校研究生结业证书。当他让我 谈业绩的时候,我除了拿出堂堂正正的硕士学位证书外,还拿出我在爱农银行写的 一篇论文,描述了我对构建商业银行经营理念的观点,以证明自己的学识。他却没 对此表示出任何的兴趣,瞬间之后,便问:“甭说这些虚头巴脑儿的! 没用! 说说 你是干吗的? ” “啥子‘干吗的’? ”我不解其意。 “就是拉过存款、放过贷款没有。”骆行长直接提醒我。 我忽然想起,其实我在爱农银行京兴市分行也不光只搞管理一类虚头巴脑儿的 事儿,也具体接触过几户企业。于是,赶紧以此业务搪塞起来。我的话还没落了音, 气也还没舒过来,骆行长又问了:“这样吧,咱们今儿来个痛快的,你直接告诉我 得了,你手头上有大客户吗? 你到底有多少个大客户? ” 我简直不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了,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子大客户 ?” “大客户你还不知道? 当然就是能给你存款,你能放出贷款的企业。”骆行长 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所指的业绩主要是存款和赢利。难道他们就不需要 管理吗? 管理就不是业绩吗? 记得马克思曾经说过:当剩余价值有百分之五十的时 候,资本家就会忘却什么是文明;当剩余价值有百分之一百的时候,资本家就会抢 劫;当剩余价值有百分之二百的时候,资本家就会杀人越货。难道骆行长的小商业 银行真的需要像资本家一样进行残酷的原始积累吗? 惊诧之间,情急之中,为了自 己能够在余主任面前挣得一点面子,我只得虚言道:“我在财大的同学,多如牛毛, 总有一两个能帮我。比如:孟老板,远飞集团天海公司的总经理。” “啥孟老板? 他报表上的货币资金是多少? ”骆行长的眼睛泛起了一点点亮光, 似乎对我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他将信将疑起来。 见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另一个考官问:“当柜员,搞个人储蓄,业务不 重,日均存款五百万元就行。你愿意不愿意来? ”他姓吴,单叫一个“疑”字,个 子不高,胖墩墩的,军人出身,是复员后到这儿当了副行长的。据说,他把拉存款 视为打仗,每天都像战士一样工作,拼下命来,斩获颇丰。 “当柜员? 日均存款还要五百万元? ”我虽然诧异,但终于没敢脱口而出说 “不干”。此时,我忽然有了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支吾道:“本来是 想,到合作银行可以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光拉存款,我恐怕……”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话说到这儿,招聘者和应聘者彼此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的兴趣了。但是,鉴于我自己目前的处境,我起身的时候,还是把论文送给了姓吴 的副行长。不死心地想:京兴市的金融业,不应该都成了一个个的小作坊吧! 京兴 市的银行家也不应该都成为小业主吧! 我刚回到南郊的单身宿舍,我的手机就响了, 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是吴疑副行长。他很委婉地告诉了我在合作银行的 失败:“柳小姐,很遗憾,您的面试没通过。但是,我个人很欣赏您。 希望以后您到什么大公司就职,咱俩能有合作的机会! ” 当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过半年,我真的会到这家小银行来工作。来这里 的直接原因竟然是因为我人生第二次因桃色新闻而沉沦。当然,这是后话。 从南郊支行回来后,我又到几家小的商业银行应聘过,笔试无一例外地通过了, 面试却又无一例外地被淘汰出局,原因再简单和现实不过了:就是我没有现成的客 户,不能马上给招聘的银行带来现成的存款,因此,也就不能马上给银行带来利润。 终于有一天,我的手机响了,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竟有一个 招聘单位主动来找我了。电话是H 人寿保险公司京兴市分公司打来的,希望我马上 来面试。 我听说保险公司卖保险比小银行拉存款竞争更邪乎、更不规范,便试探着问: “我只是个毕业不久的研究生,你那儿有管理岗位吗? 单纯卖保险我可不怎么行。” 对面的女同志姓许,名美丽,很热情地说:“我们在网上瞅见了您的求职简历, 觉得您忒合适。我们公司才成立,管理、经营,有的是岗位! ” 我虽然对保险公司能不能给自己一个管理岗位依然是狐疑不决,但还是很高兴, 准备去试一试。此时,仿佛落水之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的心里也有了 一点点窃喜:看来,爱农银行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H 保险公司虽然也是金融行业,但是,却没实力人驻银行聚集的市中心。他们 在城边的大街上,租用了一栋七层小楼,京兴市分公司便租用该楼的一至二层。 与我联系的许美丽小姐并不美丽:穿白衬衣、蓝色制服裙,圆滚滚的身材没一 点身段,皮肤黝黑,脸上除了一边一片桃红,皮肤完全被凹凸不平的小疙瘩、小坑 淹没了,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柴火妞儿。她听我自报姓名之后,很热情地请我在 简陋的办公室里坐下。先把H 公司保险产品的宣传册交给我看,而后再给我倒了一 杯白开水。 我拿了宣传册翻看半天,却依然是云里雾里的,便索性问:“H 保险公司的管 理岗都有啥子? ” 许美丽小姐一笑,眼底显得贼白贼白的,肥厚的双腮上几乎露出一对酒窝, “你总提管理,其实我看中国企业的管理,还不都是汤事儿! ” 见我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许美丽小姐赶紧接着说:“我们这儿与国有银行 不一样,总经理以下的员工都是经营岗,同时,也是管理岗。”见我一副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的傻样子,许美丽小姐继续解释:“除了总经理,啥岗位的员工都得卖 保险。您发展的员工就归您自个儿管理,您还可以从他们的业务收入中拿管理提成。 这还不能说,这岗位既是经营岗,又是管理岗吗? ” 我满脑子里都是爱农银行的组织模式,想着主任、科长、科员的序列:“那职 位怎么划分的? ” 许美丽小姐解释道:“谁卖的保险多,谁发展的员工多,谁的职位就高呗! ” 我心想:保险卖得多职位就高,那管理怎么实施? 谁听谁的? 嘴上只说:“其 实,那还只有总经理是管理岗。他自己制定公司的经营计划和管理办法! ” “我也不蒙事儿了,实话说吧,我们没把管理和岗位看得那么重。,’许小姐 提炼道,“其实,我们公司职务的不同,只有在提成比率上体现差别,其他啥都一 样。” 我感觉这H 公司与自己理想中的金融业整个一个风马牛不相及,起身想走,但 又感觉不礼貌,便又问了一句:“那如果我到你们公司,让我干啥子呢? ” 许美丽小姐则颇为认真地说:“我们公司人人平等,无论是多高的学历,都要 从卖保险干起,当然是保险推销员。但是,我们这儿,保管随您蹦罡达! 保险卖多 了,员工发展多了,职位也就自然蹦踺起来了。” 我只好起身,告辞出门。 许美丽小姐追到门口,继续苦口婆心地挽留我这么个人才:“您一个研究生, 又在爱农银行分行干过,认识人多,一个月咋也能卖两万块钱出去呀! 这已经是好 员工了! 再发展点人帮您卖,您一准儿能蹦罡达起来! ” 我边出门边说:“这个岗位不适合我! ” 许美丽小姐继续爱惜人才道:“我一个京兴市的农村人都能做到业务主任一级, 您这么漂亮,又是城里人,有啥不适合? 肯定比我强! ” 我上了电梯,哭笑不得:“死啃书本我可能比你略好,卖保险我是绝对比不了 你! ” 许美丽小姐尽最后的努力挽留人才道:“我们是按照您卖出保险的百分之三十 五给您提成的! 您自个儿发展的员工,他们卖出的保险,您还可以再提百分之五的 管理费。您想想,您一个月卖两万,就可以提七八千块钱呀! ” 许美丽小姐话音未落,电梯已经开始关闭了,我只得对热情的许美丽小姐摆摆 手,同时,一脸的苦笑,心说:你们跟个传销公司、老鼠会似的,我一个在社会上 无关系无背景的女孩子怎么敢蹬这道浑水! 后来,又有一个投资公司决定要我了, 但是,他们却没有单身宿舍,每月一千块钱工资,还要有三个月的试用期。鉴于我 有爱农银行京兴市分行的工作经验,又有硕士学位,他们特决定:试用期内,我必 须拉来一笔不少于五百万元的贷款,否则,就不能签劳动合同。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终于没敢成为辞职人员,像余主任说的,浪迹江 湖,靠本事吃饭,只得到位于中央商务区的天竺支行报到去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天竺支行的办公大楼并不是一个低矮的作坊一般的建筑,更 没合作银行南郊支行那样的阴霾与猥琐,她异常气派地高耸在京兴市中央商务区的 中心。虽然这只是一个支行的办公楼,但是,这建筑足有二十余层,高挑直立的造 型,进口大理石贴面的外墙,再配之以绿色的镀膜玻璃,俨然是一座豪华的摩天大 楼。 摩天大楼里的人事科长姓张,年龄大约五十多岁,总是一副不嫩装嫩的模样。 我感觉她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女同志,因为,她对初来乍到的我,一通地嘘寒问暖。 只是她审视我的眼神让我心里剧堵,上一眼下一眼的,好像我是什么怪物。我心里 明白,她一定听说过那段我凭着一张美女的脸蛋、一副妖精的身段进分行的绯闻。 我想她一定是在琢磨: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妖精? 是怎么把原来本支行 的老行长、现在的分行副行长勾引下水的? 最后,又是因为什么被组织扫地出门的 ?办完了调动手续,张科长脸上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对我说:“小柳,我们新上 任的章行长要见你一下。” “为啥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一般员工。”我狐疑着。 张科长脸上继续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咋说你过去也是分行领导,而且是有 硕士学位的研究生。再说了,原来的王学礼行长也特地打过电话。” 张科长的话把我弄了一个大红脸,早知道分行的一个小女子对基层同志都有这 么大的影响力,我就宁可失业、宁可跟许美丽小姐卖保险,也不来这儿丢分行和自 己的脸了。 张科长先在副行长室门口轻轻地敲门,听到里面的应声,才探头进去,而后, 再出来招呼我。 章副行长瘦高个,脸窄窄的,一对圆眼睛,眼睑有些下垂,穿着蓝色行服,领 带打得很规矩。据说,他成为这个办公室的主人只有两个月。他名叫章亦雄,早先 当兵,也打过仗,后来成了公务员。到银行之前,是市政府经贸委规划处的处长。 据说,他是年近四十的时候,趁市政府精简机构、裁减公务员的机会主动把自己精 简到爱农银行来的,而且,据说他为了能到银行来干些实际的具体的事儿,宁愿给 自己的职务降了半级。 我进来的时候,章副行长还埋头于贷款卷宗之中,张科长招呼我坐了下来,他 才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向我走过来。此时,我已经学乖了,急忙像一只乖巧的 猫咪,做受宠若惊状,从沙发上惊起,谦卑地站着,宛如对待自己的衣食父母一般, 只差没有“喵喵”地撒娇了。他似乎对我的憨态没什么感觉,摆摆手,让我重新坐 下来。指示张科长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给了张科长自己。张科长夸张了自 己不嫩装嫩的憨模样,毕恭毕敬道:“章行长,您也喝一杯吧。” 他再摆下手,一脸微笑地对我说:“欢迎分行同志到我们基层工作。”见我红 着脸不开口,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相.他便问张科长:“最后,小柳同志的岗位, 是怎么安排的? ” 张科长看一眼章副行长,再瞥一眼我,面露难色,像心里憋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支支吾吾地不肯开口。我明白,她一定是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不好说。 章副行长见状,只得改口:“我们基层很需要你这样有分行工作经验的研究生。 请你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施展自己才华的舞台。” 章副行长话音未落,门外有了敲门声,一个有着瘦瘦的尖尖的小白脸,戴一副 金丝边眼镜,三角眼的男人走进来。我不觉心中一惊,来人竟然又是孟宪异。 瘦男人见了我和张科长,没马上认出我,做客气状:“章行长,这是咋整的? 您有客人! 要不,等会儿俺再来? ” 章副行长热情地迎过去:“孟总,请进! 请进! ” 我自认晦气,偏偏在我人生最倒霉、最尴尬的时刻又遇到了背叛我初恋情感的 孟宪异。 “咋是你? ”孟宪异看我第二眼的时候,终于认出了我。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 般,睁大了惊异的眼睛,“你咋在这儿工作,咋不在分行? ” 章副行长诧异了:“怎么? 你们认识? ” “认识! 当然认识! 俺们还是校友呢! ”孟宪异腔调怪诞,“这是咋整的? 这 世界咋就这么小! ” 我没搭理孟宪异,直接对章副行长和张科长说:“你们谈,我就开始工作去了。” 章副行长诧异了:“怎么不和孟总叙叙旧? ” 孟宪异诡异地笑了:“俺们有的是时间摆,现在就随小柳同志的便吧! ”孟宪 异见我出门了,赶紧在身后补充一句,有意说给我听:“不过,章行长,不管咋说, 你也得对俺小师妹多照顾哟! 校友关,系,贼好使! ”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章副行长提供的那个让我施展才华的舞台,不在天竺支行 的大楼里,而是在大楼下面一个最简陋的储蓄所那不足两米的柜台前,具体工作就 是面对排着长龙一般队伍的存款、取款的顾客,八小时无休止地点钞票,每月的工 资却不足一千元。而且,储蓄所李主任对我数钞票的能力颇为不信任,口口声声地 唠叨:“现在的研究生都是死啃书本的,自以为是惯了,根本不懂得社会是什么! 从来没点过钞的主儿,咋能一来就上柜台呢! ”看来,她依然有理由让我再从储蓄 所的柜台上下岗。无奈之间我成为了爱农银行学历最高而且还不称职的储蓄所出纳 员。 我想,这一定是阴谋! 难道王学礼及其老婆,也许是孟宪异,能把迫害我的魔 爪伸到爱农银行的最基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