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了贷款不用还 在支行做信贷员( 时髦点称呼,叫做客户经理) 比在储蓄所柜台上点钞与社会 的接触面大得多,需要自己付出的智慧也多得多。初来乍到的我,甚至感觉应接不 暇,手忙脚乱了。 让我惊愕的是:虽然在支行的统计报表里,我分管的这十几户企业的信贷业务 都属正常,但实际上,除了两户新上市的股份公司能按时还本付息,属于优质客户 之外,其余十几户竟然全部是资不抵债的企业。它们完全依靠不断地办理贷款的借 新还旧才能得以维持,才能得以使企业免于被银行法律诉讼,也才能使银行得以把 无法归还的巨额不良资产隐藏起来。而这之中,最大的资不抵债企业竟然是京兴伟 业公司,也就是像幽灵一样围绕在王学礼周围,不断搅得他连带着我都不得安生的 那家企业。 我上岗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神秘的京兴伟业公司做贷后检查,因为,它欠着 天竺支行四个亿的贷款。这下,我才明白了困扰着王学礼的“四个亿”、“八个亿” 的真正内涵。 原来,小平同志南方视察之后,分行的银鹏公司为了获得向外投资的资金,就 打起了银行贷款的主意。当时,虽然还没规定,银行不得给自办公司贷款,但是, 由于银鹏公司一无办公地点、二无自有资金,三无正式员工,无论怎么包装也不够 贷款的条件。于是,银鹏公司就打算把银行自身的贷款绕个圈子套到本公司的账上 来。 他们先是由远飞集团公司担保,天竺支行给了京兴伟业公司贷款四亿元,而后, 再由京兴伟业公司把这四个亿资金以委托存款的形式存到了分行,指定由分行银鹏 公司使用。银鹏公司得到了这四个亿资金后,代京兴伟业公司支付银行每年不到百 分之十的利息,支付京兴伟业公司一次性利润分红百分之二( 其实就是好处费) , 而后以投资的形式把资金分别投给了远飞集团公司的薇洲和天海公司,投资的年回 报率竟高达百分之十八。银鹏公司扣除各项费用,一次空手套白狼的投资一年就净 赚了二千四百万! .而当时,天竺支行的行长以及这笔贷款的合同签订者,都 是王学礼;而后不久,王学礼就调到了分行,兼了银鹏公司的总经理,投资的合同 签订者,还是王学礼。 由于当时京兴市的金融秩序非常混乱,很多银行直接自办公司,很多银行也直 接给自办公司贷款,因此,银鹏公司的做法不但没人质疑,反而还都认为王学礼是 个能为银行领导及员工谋福利的大能人呢! 银鹏公司一年净赚来的二千四百万利润 分了下去,银行领导和职工的钱袋鼓了,王学礼的官阶也长了,由刚来分行时的副 主任变成了主任,最后直至当了分行的副行长。但是,好景不长,国家及时对金融 行业进行了治理整顿,薇洲开发区冷落了,东北天海房地产下马了,银鹏公司的四 个亿投资也打了水漂,爱农银行为了拔毛而丢了牛。但是,京兴伟业公司存在爱农 银行的存款到期之后,爱农银行却不能不认账,只得按照国家规定,扣除了部分高 额利息,本金照付;银行如数归还了四个亿存款,可却填不满京兴伟业以及远飞集 团公司的资金窟窿。,于是,四个亿的贷款也变成了不断展期,就是不归还的头痛 烂账。前几年,京兴伟业公司还能勉强支付贷款利息;这两年,企业索性连贷款利 息也支付不了了。眼下,企业欠银行利息金额已经高达一亿一千万元! 我把我的诧 异和疑惑说给信贷科主管我的栾副科长听。栾副科长叫栾国庆,中等个,长方脸, 一脸与年纪不相符合的褶子,说话慢条斯理的,嘴里总像是含了一块石头。此时, 他却像没听到我的话,一直低头计算着放贷收息计划的完成情况。 “栾科长,这些欠本欠息的企业,咱们为啥子不彻底收贷呢? ” 我继续探索我的疑问。 栾副科长像是没听见,依然低头计算着。又过了一会儿,见我固执地等在那儿, 栾副科长才头也不抬地开腔了:“都是历史遗留问题,一些已经是三无企业了,咱 们咋解决得了! ” 他口吃得厉害,嘴里仿佛有块石头绊着舌头,说话一字一顿的。 我知道他所说的“三无企业”是指贷款企业已经无人、无物、无办公地点。平 日里信贷员与栾副科长说话都很随便,也算是入乡随俗吧,我也半玩笑半认真地问 :“咱们科里,是不是我的户最差? ” 栾副科长终于抬起了头,道:“瞎猜。你这十几户是最典型的企业。好的、操 蛋的、中不溜儿的,全都有。这是章行长要求的,他说这样便于你全面学习信贷业 务。” “下午,你能不能跟我一块儿去京兴伟业公司? ”我有些忐忑。 栾副科长又把头扎进数字堆里,道:“我忙不过来。你自个儿锻炼锻炼吧。好 在京兴伟业公司是国有企业,讨债,也不会有人放狗出来咬你的! ”他又抬起了头, “不过,这个京兴伟业公司的水的确有点儿深! ” 见我大睁着双眼听他讲,栾副科长大概以为我对分行银鹏公司、京兴伟业公司、 薇洲及天海公司联合起来搞账外经营的事儿一点不知道,就笑了:“你甭怕! 这家 公司再咋乱乎,也没你的责任,更跟你没关系! ” 我故意问:“那,它到底复杂在啥子地方嘛? ” “王行长在的时候,我们给京兴伟业公司放了贷款四个亿。” 我点点头,这个我已经明白了。 栾副科长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可这个京兴伟业又把这四个亿存到分行了。” 我故意试探着问:“京兴伟业当时可能不用钱吧? ” 栾副科长摇起了大脑袋:“不是不用钱,他们是拿去吃高息了! ” 虽然在来天竺支行之前,我又恶补了一下在大学学过的金融知识,但是,还是 没听说过企业从银行贷款,而后再存在银行,还能从银行吃高息赚钱的案例,便想 从理论上为这个行为找个依据。 栾副科长见我百思不解的样子,再次笑了:“其实所谓的京兴伟业公司就是远 飞集团公司的项目管理部,一拨人马,两块牌子! ” 我这次真的诧异了:“敢情,京兴伟业公司是个空壳? 只是远飞集团公司的一 个部门? 那我怎么查四个亿贷款的用途,怎么查资金的去向? 他们有正规的账本吗 ?” “‘上边只管要,下边只管造;准确不准确,只有天知道! ’这是远飞公司葛 总嘴边上的顺口溜,就是说账本的。”栾副科长起了身,做无奈状:“企业的财务 数字,咋查? 没法儿查! 全是蒙事儿! 而且这个京兴伟业公司早就成三无企业了, 营业执照撤了,办公室没了,人也全部溜达光了! ” “咱们找远飞集团公司! 它办的公司,又是担保单位,它自己一定跑不了! ” 大学的书本知识终于在此时此刻为我贡献出了智慧。 栾副科长笑出了声:“它是跑不了! 它也的确是借款的担保单位! 但是,他们 也要黄了。吉普车已经停产,地皮是国拨土地无法变卖,退休工人好几千,而且几 个月没工资发。” “那我怎么办? ”我真为难了。 栾副科长这次没笑,别有用心地说:“你们研究生就应该在困难中锻炼成长嘛 !章行长就是这个意思。” 见我忐忑不安地要走,栾副科长又补充一句:“你稍微等一下,我让葛总弄辆 吉普车接你。别看他整天一口顺口溜,可是一个大好人,你见一面就知道了。” 远飞集团公司原名远飞汽车制造厂,其厂址位于京兴市的外环路上,建于五十 年代,据说是苏联老大哥的援建项目。主营的产品,是一种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车。 它的兴衰也为京兴市的经济发展勾勒着一条异常清晰的轨迹。在京兴市以紧缺为特 色的计划经济时代,能生产出京兴市自己的汽车就是京兴市人民的光荣和骄傲,因 此,远飞集团公司这种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车,被一辆一辆地赶制出来,又一辆不 少地销往全国,真可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也为京兴市幼稚的汽车工业争过一口气。 而那时的远飞人也像它的产品一样辉煌,老厂长姓谢,名叫庄严,八十年代中期, 他的事业也随着企业一块儿辉煌了,由厂长荣升为京兴市的副书记、副市长,现在 更是一人之下近千万人之上,身居京兴市市委第一副书记、代市长的要职。而厂里 许多人也都鸡犬升天,跟随谢厂长进了政府衙门,这其中就包括市府办公厅主任助 理耿德英,他原来就是远飞集团公司的项目部经理兼京兴伟业公司总经理。 但是,京兴市经济发展了,特别是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后,这种又土又笨 的老式吉普车不但再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甚至成了落后和乡土气的象征。但是, 谢厂长走后,继任者葛浩同志,除了把企业的牌子由远飞汽车制造厂改为远飞集团 公司,除了把自己的职务由厂长改为总经理,除了与银鹏公司合作,在华南薇洲和 东北天海搞过两次血本无归的房地产投资之外,却始终把这种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 车一厢情愿地认定为民族汽车工业的旗帜,依然几十年一贯制地进行单一生产。结 果,这种单一生产,这种故步自封,把这样一个企业由历史的辉煌推到了不得不破 产的境地。 “柳小姐,您坐得惯我们的车吗? ”我继续低头恶补远飞集团公司贷款情况的 时候,葛总派来接我的司机开口问。等我坐上这种又土又笨的老式吉普车之后,他 又对我挤了一下眼睛。 他是一个圆头圆脸的小伙子,典型的“文革”期间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除了 热情,没文化,没规矩,满口都是“他妈的”、“丫挺的”、“操”,标准的京骂, 一副不土不酷、概不吝的德行。他不等我回答,就打着了车。吉普车剧烈抖动几下 之后,踉踉跄跄地走了。 “我怎么感觉像坐拖拉机似的! ”见司机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一副顽皮的 德行,我的神经也放松了许多。 “很带劲儿吧,这感觉? ,' 他瞥一眼我,问。 “到大草原开你们远飞集团公司的车,一定好玩! ”见吉普车的挡把足有半米 长,车窗上的玻璃被发动机震得抖个不停,我感觉好玩,不觉笑了。 司机大概是见我没架子,更露出了顽皮劲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比比划划 的,说:“你们支行那个方子洲,过去可没少跟我借这种车。嘿,这他妈小子,一 开,就奔大草原啦! ” 方子洲? 怎么和迫害我的男人一个鬼名? 难道支行里还有一个叫这种怪名的人 !我很是诧异,想问,但又没好意思直接追问,便有意把话绕了一个圈:“你们到草 原干啥子? ” “干吗? ”司机诡笑一下,“瞎他妈作呗! ” “怎么个作法? ”我好奇了。 “到内蒙古大草原上,追着太阳跑! 而后,我喝酒,方子洲拍片子。那叫一个 爽! 只是那方子洲,上海人的劲儿太重,抠门儿极了! ” 我又诧异了:支行的这个方子洲也爱好摄影? 居然也是上海人。莫非此方子洲 真就是彼方子洲? 我旁敲侧击地问:“方子洲现在还在支行吗? ” 司机转过脸来,睁大了眼:“怎么着? 这该是我问你的问题呀! ” 我红了脸,支吾道:“我是新来的! ” 司机大大咧咧地说:“我说呢! ”而后,又若有所失,“自打方子洲跟你们支 行的老行长闹翻了,之后,他就辞职溜达了。有人说,丫辞职是牛×了一把;有人 说丫是捅了娄子,被勒令限期调离,没辙,是被轰走的。反正,我压根儿就没听到 他的信儿了。” “老行长是谁? ”我担心司机提到的这个老行长就是王学礼。 “姓王,叫什么‘礼’之类的! 据说,丫已经当上分行的副行长啦! ” 我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再别有用心地问:“你说的那个方子洲长得啥子样? ” 司机笑了,学了我的口音和用词:“长得啥子样? 人样儿呗! ” 我穷追不舍:“是不是瘦高个儿,络腮胡? ” “没错! ” 看来,此方子洲即为彼方子洲,真是天地虽大,可冤家路窄! 原来,方子洲也 曾经是天竺支行的一员,而且是王学礼的下属。并且,他们之间不知道因为什么, 早已经结下了宿怨。看来,我无意之间成了方子洲攻击王学礼的靶子,成了他们之 间斗争的牺牲品。 但是,我又糊涂了。那么,方子洲为什么做出好心的姿态,给我那张光盘呢? 目的是什么? 难道他想挑起我和王学礼以至我和王学礼老婆之间的仇恨,他再从中 渔利吗? 我正准备从司机嘴里再探听出一点有关方子洲过去的情况,吉普车却停了 下来,前面的路堵塞了。 只见外环路上,人山人海挤满了人,汽车横七竖八地杂乱停着,人声嘈杂、喇 叭齐鸣,却一辆车也无法通过,整个交通已经塞死了。这在相对偏僻的京兴市外环 路上还是不多见的。 “牛×嘿! 没琢磨出来,这帮老东西玩儿真的啦! ”司机停车熄火,打开车门, 脚站在车沿上,探头远眺。 “是出了交通事故?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我们公司这帮退休人员,半年没领到工资,一千多人,都在公司门口静坐 示威呢! 人太多,把整个外环路都堵死啦! ” “怎么会这样? ”我只从报纸上听说过这样的事儿,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儿真 的会在眼前发生。 司机见我一副疑惑和好奇的模样,坏笑起来:“柳小姐,咱俩别跟这儿逗闷子 啦。我送你回银行得了! 你琢磨呀,我们葛总和头头脑脑们一准儿都在这大马路上 做疏导工作,哪儿有空儿接待你呀! ” 我没好气地问:“这不是葛总有意安排的吧? ” 司机笑了:“怎么可能呢! 我们公司早就他妈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啦! 您虽然是个银行的‘爷儿’,但也是个小姐不是! 葛总’才不会给您一个银行小姐 支撑这么大个场面呢! ” 请示一下栾副科长,我只得回银行了。 在回银行的路上,司机告诉我,他姓苟,叫连生,十几岁就顶替早逝的父亲来 远飞集团公司工作了。他还有意跟我套近乎,告诉我一些天竺支行的事儿。他说他 跟天竺支行的人很熟悉,他认为天竺支行最愚蠢的主儿是栾国庆,最操蛋的主儿是 王什么礼,最好的革命同志就是方子洲。 我问他为什么,并驳斥他:“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你这不是和现实社会唱反调 吗? ” 他坏笑几声:“这个年头儿,就他妈这操行,好人会下地狱,操蛋的人也能上 天堂! 你别瞧我开这种破车,可我们葛总牛×着呢! 不但自个儿开好车,丫给你们 分行那个姓王的借辆车,还是奥迪呢! ” 原来王学礼的新奥迪轿车竟来自于已经濒临破产的企业。我更惊诧于王学礼黑 手的长度了。 等我准备下车走的时候,苟连生对我挤了挤眼睛:“今儿还有一个人我没说呢。” 我站下了,通过侧面了解一下天竺支行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你说嘛! ” “你们天竺支行最聪明的主儿,也是最漂亮的主儿是……” 看他那副坏笑的德行,我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推门下车,“行啦! 谢谢你 的一路陪同! ” 他玩笑着追一句:“你不想打听原因? 我是怎么摆估这帮子人的? ” 我站住了,他却又顽皮地住了口,开动吉普车之后,从车窗探头出来,丢下一 句玩笑话:“甭问啦! 我要瞧你的表现,以后再决定是不是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