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只隔一层纸 第二天,我几乎是学着企鹅望海的模样,从太阳东升直等到阳光当头,也没等 来远飞集团天海公司的半个人。我只得绕了一个大圈,从栾副科长那儿找来了天海 公司的电话,以联系贷后检查的事儿。而公司的人却以公司老板没在为由要我继续 等待。 眼看着日头西去,我只得又拨通了栾副科长的电话。这次,他的声音里忽然洋 溢着异样:“小柳,不知道你听说了吗? ” “啥子? ”我很诧异。 栾副科长笑出了声,听出我有些不耐烦了,他才吞吞吐吐地支吾:“你真没听 说? ” 长时问的等待,已经让我难以对他再有好脾气,我的话音很冲:“有啥子你就 痛快说! ” 栾副科长停顿了片刻,大概是舌头在口腔里转完了圈,终于出声了:“我也是 刚听说的,章行长捅娄子啦。听说,分行那边传来了消息,他的位子也要挪窝儿了。” “那我这贷后检查还搞不搞? ”我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把,诧异极了。 栾副科长倒十分轻松:“章行长还没免嘛,当然要继续搞! 我再给你联系公司 的人。”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阴云密布,不断地反问自己,想让自己的心里亮堂一点: “章行长能出啥子事情? 他这样一个好人,应该一生平安。”我倒忽然担心起那天 晚上方子洲的录像带了。但是,那里的确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是章副行长 和葛总一块儿把我从派出所里接回来的,章副行长应该不会在这方面出什么问题吧 ?我的手机响了,正巧是方子洲打来了电话,约我到天海工学院去玩。我立刻答应了, 想借此机会问一问那盘录像带的事儿。 我按照在这里读大学的习惯,坐上从星海公园到天海工学院的公共汽车,在终 点站下了车。我按照约定站在校园里,在那毛主席挥手的巨型浅棕色石雕下,等待 着他的到来。 在已经西斜的阳光下,我的心里忽然像揣了两个欢蹦乱跳的兔子,莫名其妙地 忐忑不安,浑身冒汗了。 “老夫少妻! ” 等方子洲出现的时候,他的同学甩下一句话,立刻让我更加莫名其妙地局促起 来。我的眼睛,竟然不敢正视他,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像个才偷完东西的贼似的, 声音喑哑得几乎不像我的嗓音一般了:“你怎么才来? ” 方子洲很开朗,依然是一脸明媚的阳光:“怎么也甩不掉这帮同学,他们非要 来看你! ” 我竞红了脸,一边疾步快走,一边对他嗔怪道:“有啥子好看的? 跟他们有啥 子关系! ” 方子洲跟在我身后,附和着:“我也是这么说,可他们却胡思乱想! ” “咱俩还是到外面说话! ”我实在不喜欢工学院男生们怪异的眼光。这眼光是 因为工学院长期女生希缺而造成的一种对美丽女性的特有的专注。 “行! ”方子洲憨厚地同意了,但却没一点让我到他母校的什么地方喝点什么、 吃点什么的客套。 “你晓得吗? 你真的犯不着出这趟差! ”在校外没人的地方,他说。 “为啥子? ”我将信将疑。 “在你来之前,京兴市还来了两个人! ” “谁? ”我的心里感觉出了几分恐惧。 “一个是孟宪异,一个是耿德英! ” 我没想到,方子洲对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的行踪这样了解,就故意做出不屑状: “这跟我有关系吗? ” 方子洲的圆眼睛里洋溢出狡黠的光亮:“一个是天海公司曾经和现在的老板, 一个是京兴伟业公司前任老总。一个是破烂的接手人,一个是最早的投资者。你来 揭盖子,你说人家应该不应该关注? ” 我听王学礼和苟连生说过,孟宪异曾经当过天海公司的老总,没想到,现在这 一直躲着的所谓老板,真的还是他。 方子洲低声告诉我:“你要调查的这两个亿是分行账外经营的烂账。天竺支行 贷款给了京兴伟业公司,京兴伟业公司又存到分行,再以委托存款的名义经分行银 鹏公司投资到这里来。那个王学礼胆大妄为,企业存款和银行投资竞都没人账。” 我对账外经营的事儿虽然有所了解,但是依然是一知半解,便做不屑状说: “以前的账外经营,京兴市不是都认了吗? 也没啥子问题嘛。值得大惊小怪吗? ” 方子洲见人多起来,就没再开口。我俩一前一后地走,一左一右地在人群里站, 等候着公共汽车。我和他之间,始终保持了一米左右的距离。好在坐车的人不多, 我们没怎么挤就上了车;好在车上,依然不怎么挤,我也没给方子洲提供英雄救美 的机会。等公共汽车在车站停稳,我俩一前一后下车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我和他继续一前一后地向马路西侧的山麓走去。这里是一个军队和家属驻地, 很难见到人影。街道干净、整齐,一色的二层小洋楼,深棕色的楼身,在仅存的一 点暗淡余晖中,朦胧、美丽,像仙境似的。 这时,我和他才走到一块儿,但依旧保持了一尺的间距。从这里经过一堵矮墙, 可以绕进星海公园。走过矮墙,便到了海边。过去,这里是一个天然公园,不收门 票。现在,我俩在无意之间却成为了逃票者。 “账外经营的确是时代的产物,是可以按照京兴市规定核销或划拨给资产公司。 但是,我怀疑王学礼那些账外经营的利润,除了小集体分掉之外,还有不小的一笔 直接进了他个人的口袋。耿德英在这个过程中私分了多少,也是一个大问号! ” “你有啥子证据? ”我虽然巴不得方子洲能扒开王学礼的屎屁股以昭示天下, 以解我被始乱终弃之气,但是,嘴上却没说出来。 方子洲看出来我依然不信任他,就咧嘴笑了一下:“我是经过思考才跟你说这 些的。你完全可以不信。但是,现在你面临两难选择:不认真调查,交不了章副行 长的差;认真调查,你将会面对分行王学礼之流的进一步迫害。所以,栾国庆老谋 深算,在关键的时刻,恰到好处地崴伤了脚。” 我的心里感到阴森森的,嘴上依然强辩道:“这是中国,我怕谁! ” 方子洲见我一副天真、大无畏的模样,笑了笑,没吭声。他在沙滩上划了一个 圈,在圈里放了一块大石头,那个大石头虽然对于不远处的黑石礁来说,不值一提, 但是,对于圈内的沙子来说,却无比巨大。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告诉我王学礼之流在某时某地的无比强大吗? 我没有 问。 一片黑色礁石横在面前。礁石路湿漉而坎坷,不好走了。男人仿佛天生就有这 种机灵劲儿似的,趁我蹒跚不稳之时,方子洲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意识到,与我亲近 的机会来临了。他鼓足勇气,借机拉住了我的手。 “这儿真不好走。”我没回绝他,同时找了一句话,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因 为,我感到无论是拒绝,还是不拒绝,都不合适。如果他真的没对我干过坏事,那 么,我和他不但是有缘分的,而且我还是应该感谢他的。此时此刻,我心中的那另 外一个我又出现了,她让我在惊悚之间,感觉了一股甜蜜蜜的暖流。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脸有一点热辣。我想方子洲也一定可以在傍晚的暮色里,依 稀看到我的脸在发红。人真是很难说清楚自己,我都搞不明白,我这个见过多个男 人,也算久经沙场的女人,现在怎么会突然有了处女般的羞涩? 过了难走的石头路, 我赶紧把手从他的手里收回来,当然,在心里的确是有一点儿恋恋不舍的。 “‘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全心待客,不论魏晋。’你是装一下雅皮士,还是 真的相信‘怡然自乐’的桃花源? ”我开始想了解他这个人了。 方子洲很认真地回答我:“我晓得商品社会欺诈成风,好人难有好报。” 我补充道:“比如,挤公共汽车。你文明,你就只有等下一辆。你再文明,你 就还得等下一辆。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不挤而礼让你! ” “但是,桃花源的理想还是很美的,假如社会可以有一个行善链,哪怕这个链 永远接不下去,但总得有人做这第一个链条吧? 比如,刚才坐公共汽车,我们没挤, 不也上来了吗? 而且,我想,我是会有好报的,不在今生,也会在来世。”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不无讥讽地一语双关:“只怕人家把你这个活雷锋当成真 骗子呢! ” “敢情你是这么看我的! ”在傍晚的暗淡微光里,我仍然看到方子洲的脸红了, 而且红得像一个大大的番茄一样。 当天色已经擦黑,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问:“你真的不恨我? “方 子洲笑了:“我为什么恨你? ” “因为,我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大坏蛋,一直想报复你,而且也没闲着。” 方子洲摇摇头:“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 “你说。” “孙悟空蹦出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如来佛正看着他呢! ” 我不屑地反驳:“你是说,我怎么做、为啥子要做,你都明白? 我来这儿做啥 子、啥子时候来,你之前就一清二楚? ” 他却笑而不答地点点头。 我诧异了:“你到底是干啥子的? ” 方子洲也诧异了,笑答道:“你不晓得? 我是记者。上次在京港娱乐城我就说 过的。” 我冷笑两声,揭露道:“上次派出所的警察同志也说了,你这个记者只是松散 型的。跟《京兴晚报》没任何人事隶属关系,充其量只能算他们的一个自由撰稿人。” 方子洲被我揭了老底,尴尬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我的好奇心空前高涨起来, 立刻穷追不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一个大男人,从天竺支行辞职出来之后, 到底混得怎么样? 你靠啥子为生? ” 见他不答,我又补充一句,“我是说,你靠啥子获得生活来源? ” 方子洲被我逼急了,吭吭哧哧地一个劲儿支吾:“我一个人支出很少。比如, 你出门打车,我就坐公共汽车,有时候索性连公共汽车都不坐。” 我再冷笑一下,继续揭露:“你一个照相机、一个摄像机,这么高档,得值多 少钱? 怎么也要十万八万吧? 胶卷、录像带不停地使,又需要花多少钱? ” 方子洲又不说话了,尴尬得一个劲儿地咽口水。我立刻感觉自己像一个在万马 军中取得敌方上将脑袋的英雄,志得意满起来。但是,而后我又感到自己有一点过 分,甚至有一点讨厌:我真是对这个男人太刻薄了,给这个男人的自尊心没留下半 点舒缓的空间。同时,我还感觉,虽然我依然不能了解他,但是,与他的相处,的 确给我自己带来了几许的惬意、几许的轻松和几许的温馨。 我和他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地漫步在海边。我像个哑巴,而他则像个 聋子。我们不谈学习、不谈周围的趣闻逸事,更不谈理想和未来,可以说,我们什 么也没有谈。我望着那黑蒙蒙的大海,数着天上的星星和远海的船灯,听着海的涛 声,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此生从来没有过的释然。 不知道方子洲是怎么感觉我的。大概能有我这么一个美女陪着,即便这个美女 性格不好,经常不给他好脸色,甚至忽然之间就一言不发,他也是快乐的。因为, 我们一块儿听潮漫步,一块儿忘却了吃晚饭,一块儿忘却了时间的存在。 在他把我送到招待所门口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脸,玩笑着挑衅道: “你为啥子要留胡子嘛! ” 他很认真地反问:“难看吗? ” 我顽皮地打趣道:“络腮胡嘛挺酷,像个艺术家! ” “那嘴上的胡子呢? ”他依然认真地问我,手还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八字胡。 “酷过了头,真像个大坏蛋! ”我咯咯一笑就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