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正义不容易 第二天一早醒来,依然按照平日里的习惯,收拾好自己,让外形的花朵继续盛 开,我的双脚迈出自己集体宿舍的门之后,才突然醒悟,今天我没了目的地,我已 经无班可上了。 为了拥有对南郊支行骆、吴两个大男人的心理胜利,我已经失去了现实社会中 在南郊支行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且形势紧迫得赖着不走都成为不可能。因为,骆、 吴二人已经把我的一切人事关系转到了合作银行分行人事处,并且在我所坐的格子 间里重新安排了一个新行员。据说,这个新行员是中央某部财务司司长的小姨子的 丈夫的妹妹的丈夫的弟弟,据说,他一来就从某部带来了存款五千万元。别说现在 的我已经与骆、吴完全对立,即便现在的我委曲求全,利润、存款、贷款指标均为 零的现实,也是无法捍卫住我的格子间不被这个新行员占领的。这就是骆、吴二人 心里的市场经济准则,也是京兴市金融竞争残酷性的活证。 我又成了一只凄凄惨惨、孤孤零零的丑小鸭。我无奈地回头,无奈地踱回自己 的床前,再无奈地打开自己的通讯录,以找寻我职业生涯的救命稻草:保险公司许 美丽小姐的手机号码。 然而,许美丽的名字还没在我的眼前出现,我的手机却响了:手机的液晶显示 屏上赫然显示了我现在最感亲切的三个中文字:许美丽。原来我早已经把这可以视 为救命稻草的号码输进了手机里,而且竟然在关键时刻奇迹般地自动显灵了。 “你是保险公司的许美丽小姐吗? ”我迫不及待地问,当对方应承自己就是许 美丽的时候,我更加迫不及待地说:“我愿意到你们人寿保险公司去,经营岗、管 理岗,我全都不在乎。现在就去找你好吗? ” 许美丽小姐一改往日的热情,似乎很矜持,停顿了片刻才冷冰冰地回答我: “我想,我们那个保险公司肯定还欢迎你,因为他们拉一个人人公司就等于完成了 一个增人增效指标。不过,你去保险公司之前,先得到我这儿来一趟。” 许美丽的话把我搞糊涂了,难道许美丽的工作地点不是保险公司吗? 难道到保 险公司与许美丽分开办公吗? “你现在不在保险公司工作了? ”我简直不知道这黑 红脸的农村姑娘在跟我卖什么关子。 “人总要往高处蹦踺不是! ”现在的许美丽虽然多了几分矜持,但依然没失去 一个农村姑娘的坦诚,“是这样的。我姐姐嫁给了我们保险公司的丁董事长。我姐 姐,叫许佳佳,也在爱农银行京兴市分行工作,咋? 你没见过? 她长得像你,脸蛋 漂亮,身材婀娜,比我可强多了。前不久,丁董事长就把我介绍到了合作银行。” “你是许佳佳的妹妹?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支吾了半天竟莫名其妙地冒 出这样一句傻话,“可你到银行……有存款吗? ” 许美丽笑了:“我说你是个人才你就是个人才,瞧瞧,你来合作银行不到半年, 对合作银行的考核核心就这么了如指掌。” 我做出一个老员工的架势,告诫许美丽:“没存款,在合作银行是没法儿混下 去的。” 许美丽笑出了声:“丁董事长就是因为在合作银行有好大一笔存款,才让我离 开保险公司,介绍我到合作银行来的。我咋会没存款? ” “存款不到三千万也不行呀! ”我依然将信将疑,想许佳佳的丈夫,一个董事 长,再有钱也不至于个人储蓄几千万吧? “三千万算啥? ”许美丽的话语里,洋溢 着万丈豪情,她停住了笑声,直截了当、快人快语地告诉我,“目前保险公司在合 作银行有十个亿的同业存款,而且这些存款都放在我的名下。”而后话语里又蕴含 了不满的意味,“我想,你一准儿不咋关心合作银行的考核问题,否则你起码能知 道我到合作银行来了。” 我被弄糊涂了:“为啥子? ” 许美丽真有一点不高兴了,而且在话音里明显地表现出来:“你咋还问我为啥 ?我从一踏进合作银行的门就是优秀客户经理,每月我的存款指标都是合作银行最高 的。我的名字虽然没你的特别,我的脸蛋虽然没你的漂亮,但是,我的名字和照片 却没一天不在合作银行的各项表扬里出现。” 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嘴里言不由衷地叨咕着:“你……一个农村女孩…… 过去是卖保险的……现在每月都被合作银行表扬……” 我的支吾一定是引起了许美丽的更加不快,她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没了起初 的热情。她很职业地一本正经道:“柳韵,现在我在分行人事处工作,负责人事调 配。我现在正式通知你,请你赶紧到我这儿来办理调离手续。” 许美丽的话有如五雷轰顶,我的自尊心被这如雷的话语击得几乎不复存在,我 感觉我的腿真的有点抖动,只是我无法判断这抖动是源于对失去工作的恐惧还是自 尊心受到伤害的愤怒。我长久沉默,无言以对,肉体仿佛在死亡隧道中游离,而且 平日里自认为伶牙俐齿的我,现在似乎已经不会说话了。 对面的许美丽仿佛已经由一个柴火妞儿脱胎换骨成大领导。 很有耐心,用居高临下、见过大世面的腔调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到我过去 的保险公司去,我可以给你帮忙介绍一下,不过你不能再琢磨啥管理岗和经营岗了。 这是市场经济,无论啥岗,你一个月不卖出几千块钱保险,也是混不下去的。只是 在取档之前,你首先要归还合作银行为你代垫的费用。南郊支行已经打出一个你的 支出明细表,总额是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元四角四分整,抵除你五个月的应得工资 一万元,你应该交还给我三万四千四百四十四元四角四分整。” “你们……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我要到银监会、我要到劳动局告你们去! ” 许美丽小姐没笑,重新昭显着她农村姑娘的淳朴与耐心:“我们是有规定的, 由于你没签劳动合同,自然要按照我们的规定办理。你如果感觉不那啥的话,告到 哪儿都行。只是你起码不能嫉恨我,我只是一个照章办事的优秀职员而已。” 我挂断了电话,已经没了再和许美丽抬杠的耐心和想法。我没想到,一个人活 在世上竟然这样难! 我的手机忽然“嘀嘀”地响了。是方子洲终于学会了用手机发 短信,在此时此刻,利用这新的交流工具写了一个幽默段子,心有灵犀一般地逗我 开心:茫茫人海中,为你怦然心动;你好似不在意的表情,却让我隐隐作痛;你的 漠然,让我不敢表白心迹;可我不能自拔,现在我要你明白:你踩着我脚啦!!! 我 忍不住笑出了声,可只笑了几声,便又痛哭流涕起来。从方子洲的小段子里涌动而 来的一股暖流,更让孤独无助的我感到万分悲凉,我的心也立刻像室外的天空一样 阴暗起来。 过了好一阵,我的悲凉才通过流淌的泪水化为乌有。当天空重新阳光普照的时 候,我的心情才由雾气弥漫的阴沉,变得像阳光- 般地明亮。我立刻给他回复一段 我心灵的火花: 我心上写着“奋’’和“幸” “斗”和“福”留在你心里 让我们用爱情的线 缝两颗心在一起 把“奋斗”与“幸福” 永刻在我们心底 短信刚一发出,我的脸就忽然热辣起来。我才发觉,这封短信息其实是我第一 次给男人写了一首爱情诗,而且是第一次公开向一个男人明目张胆地表露了爱情。 如果现在没有命运对我的捉弄,我会这样写、这样表露我自己的爱恋之情吗? 在我内心最薄弱的时候,一个男人通过精神的抚慰俘获了我整个的灵魂,我想,这 如果不是方子洲神仙般的造化,就一定是上天的意志了。 没钱赎回档案,其实也没找到一个单位愿意接收我的档案,可我的钱,已经花 得兜里只剩下几百元了。从财经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工作三年以来,我无形中又 回到了那个起始的一穷二白的原地,也无异于用三年的时间在人生的轨道上划了一 个挫折不断的圈。 在市中心一个角落里,藏着一个叫“连升”的网吧,一来没事儿干,二来图这 个网吧的吉利名,我进了门,并加入了由十五岁左右的少男少女组成的网吧消费者 队伍。玩了几次游戏,没一次不是以我的失败和邪恶势力的全胜告终。我只得放弃。 我打开了自己的信箱,却发现里面已经有几十封未读信件,删除了垃圾邮件之 后,还有两封信吸引了我,一封是王学礼的,一封来自孟宪异。 信是王学礼用一个新注册的信箱发过来的。这次他没做诗,而是很理论地写道 :柳韵,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你知道你为什么有今天吗? 你要相信我的道理。 京兴市正处于不完全的市场经济时期,法制不完善,有法也会因人为的因素而 形同虚设,再加上社会信用约束极度软化,因此,市场的竞争无异于资本主义社会 的原始积累时期,充满了血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无异于博弈。每个人都在绞尽脑 汁试图战胜对手。 你如果要取胜,你就要有更高的智商和更大的勇气,或者,按照你的思维模式 说,就是起码要比对手更无耻。 大家正在为利润肉搏的时候,可惜你却和一个叫方子洲的疯子搞在一块儿。你 没今天才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信奉佛、道的。佛家说:别妄动;道家说: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千万别再跟方子洲之流搅和在一块儿了。 你可以静心细想,我其实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之所以离开分行,也实出 我的无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有矮檐,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如果不委曲求全,我也 不可能有今天。 你一定应该高兴,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分行的余主任在美国车毁人亡 了,同去的还有分行许佳佳副主任,以及我的老婆! 柳韵,如果你愿意,现在还可 以回到分行来,而且,可以像许佳佳一样,坐上直升机,很快就可以有职务,很快 就可以使职务蹦.醚‘起来!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余主任可以做到的事儿,我更 能做到! 还是那句老话,当今世上,十个人九个操蛋,你千万别再跟疯子方子洲跑 了,千万别一误再误了。 我没想出任何恰当的语言来回复王学礼,只是复制了他的一句话:“你一定应 该高兴,因为,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分行的余主任在美国车毁人亡了,同去的还 有分行许佳佳副主任,以及我的老婆! ”而后加了几个笑脸的图案就点击了回复键。 我想,这已经能表达我恶有恶报的想法和此刻的心情了。 孟宪异的来信很简单,依然是假惺惺的一本正经:柳韵,挫折是人生成功的开 始。 你不要因为一天的阴雨而把整个世界认定为黑暗。人是很复杂的,好人不一定 整的全部是好事。 建议你,尤其是方子洲,快整一些正常人的正常事儿,千万不要在王学礼和耿 德英的案件里瞎扯了!!! 这是我作为一个老校友的忠告! 请切记!!切记!!! 看了信, 我心里才有了几分醒悟,看来,方子洲对他们情况的掌握一定又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材料也一定是更加真切了。否则,这两个坏人才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来劝慰我,来 和我说好话呢。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把孟宪异的信做了删除处理,根 本没兴趣搭理他。 我正沉浸在虚拟的网络世界,暂时忘却现实社会中烦恼的时候,肩膀却被一只 男人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被吓了一哆嗦,惊诧地扭头后望,却发现这个男人 竟是多日不见的吉普车司机苟连生。他昂着圆头圆脸,朝我惊喜地笑着:“哎哟, 您怎么转悠到这种地儿了? ” 见苟连生依然是一副直爽无邪的模样,我感到很亲切,便愉快地顶撞他:“我 为啥子就不能来? ” “您是大知识分子,咱是工人阶级。现在知识分子有的是钱,咱工人阶级却依 然一穷二白。葛总原来说:‘富了不识字的,发了摆小摊的;穷了卖导弹的,苦了 凭考分的。’可我瞅着这个时代,已经他妈的一去不复返了! ” 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的德行,我也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心态,阴阳怪气道: “你的阶级划分可是有问题。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工人阶级。我现在不但是工人阶级, 而且还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而且,穷得也只能到这儿消费了! ” 苟连生见我这样说,认真起来:“我怎么听说,你和方子洲傍到一块堆儿了? ” “你这话我听着为啥子这么别扭。方子洲又不是啥子大款大官的,我傍他做啥 子嘛?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真是他妈连人话儿都不会说! ”苟连生见我动了气,赶紧做抽嘴巴状,一 双大手在自己的脸颊上左右开弓地扇了几下,却没有碰到他脸上的半点毫毛,“我 不是挤对你,我是问,您是不是和方子洲好上了! ” 苟连生的率真把我的脸搞红了,我支支吾吾地没正面回答他。苟连生见我默认 了,感叹一声,说:“其实你是个好人。能和方子洲过日子的主儿,一准儿是好人 !” 我只得黑色幽默了一把:“所以嘛,我是越混越差、越混越穷。 能理解了吧! ” 交谈中,我才得知远飞集团公司的资产已经拍卖给了薇洲摩托车集团公司,而 后远飞集团公司的原职工全部以买断工龄的方式与原企业脱离了关系。同样难找工 作的苟连生便用买断工龄的收入和多年的积蓄搞了这个小小的网吧,并以此为生。 “谁下岗你也不应该下岗呀? ”我非常诧异。 “为什么? ” “你是司机,总在葛总身边转悠,他对你也很好,能不给你安排个混饭吃的地 儿? ” 苟连生笑了笑:“这些混进来的会他妈装孙子的官儿,把你这么个聪明人都蒙 了。老话儿说,伴君如伴虎,我这么个眼里不揉沙子、心直口快的主儿,还能有什 么好果子吃! ”见我沉默了,没开口' 苟连生一语道破他和葛总的瓜葛:“这老丫 挺的一准儿从哪儿听说了,我说过对丫不满的一些话儿,早就把我晾起来了。企业 一卖,丫挺的就像原来从一个河南穷小子蹦踺成企业老总一样,又蹦踺达到薇洲摩 托车集团,蒙了一个白拿高薪、给房、配车、不干活的顾问当,算是没白拍泰国人 赵自龙的马屁,这个河南佬也算是泥菩萨自保了,哪儿还顾得了我这个工人阶级呀 !” 想那远飞集团公司已经成功拍卖给了薇洲集团,连葛总都不惜以出卖朋友为代 价、以身相许般地走了,赵自龙、王学礼、耿德英、孟宪异之流终于以资产重组的 名义完成了他们又一次的利益整合,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看来,某些人终于如愿 以偿了。” 苟连生也满腹牢骚:“本来准备破产的企业,硬让薇洲集团花一个亿买走了。 平白无故出一个亿,本来还以为那丫挺的赵自龙是个大善人呢,敢情你猜怎么着? ” 我警觉起来:“难道这里有啥子猫腻儿? ” “这帮丫挺的猫腻大了! 敢情,这一个亿不但抹去了公司拖欠爱农银行的全部 贷款,而且还包括企业过去拥有的土地呢。东北、华南的情况我不清楚,可京兴市 的情况我却门儿清呀! 这地过去不值钱,可中央商务区一成立,就寸土寸金了,我 瞧怎么也能值八九个亿呀! ” 我惊愕了,不由得在心里骂道:王学礼、耿德英之流真是太无耻了。他们名义 上保全了银行资产,实际上却把国家资产低价拍卖了。那赵自龙也着实老辣,甚至 可谓高瞻远瞩,这次交易,只出了一个亿,就无异于做了一次一举两得的大买卖, 不但在资产收购中得了大便宜,而且,按照章总的猜测,他们还有可能得到了一个 跨国洗钱的企业外壳。 像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顿悟,忽然之间,我理解了方子洲。 我感觉他是对的。他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像只啄木鸟一样,艰辛地查找着祖国 大树上的蛀虫,这种精神不但不应该受到讥讽与歧视,甚至还有着几许的伟大。现 在,我恨不能自己都变成方子洲,用王学礼之流罪恶的证据撕下他们道貌岸然的外 皮,把他们的屎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苟连生见我沉默不语,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便感叹道:“我没文化,又他妈的 不会说话,在市场经济中混不好,正常。可你却是个硕士研究生,条儿顺、盘儿又 靓,整个是人尖儿一个,怎么也混不好呢? ” 临走时,我第一次拿方子洲作为谈资,开了玩笑:“都因为方子洲是个丧门星 呗! ” 苟连生以一个工人的率真,直截了当、一针见血地直指京兴市的时弊:“我瞧 呀,还是因为方子洲这样的主儿太少、王学礼之类的秦桧太多闹的! 如果不把这帮 丫挺的统统杀光,我瞧呀,整个京兴市就被这几个小丫挺的搞完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