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乍 见 书斋里,一灯如豆。 夜风从紧闭的门扉缝隙中吹人,发出呼呼的低嚎。 烛火随风摇曳,微弱昏黄的烛光映照出书斋内两条人影,在幽黯的夜色中, 有种说不出来的邪诡。 “名册遗失之事,你知道了吧?”上座者把玩着两只大小如卵的青玉圆球, 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夜里听来格外清冷。 “知道了。” “那份名册记载着与我们行动相关的成员,名册上七品以上的官员人数多达 十余人,要是落到小皇帝那一帮人手中……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下场 如何吧?” “明白。” “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同一艘船上的人,一旦翻了船,你也无法置身事外, 不过……”他阴冷地笑丁笑,“俗话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要我们把船 驶得稳,自然什么事也没有。” 沉默半晌,上座者一双在黑夜中显得更加阴冷、充满噬血气息的肃杀双眼凝 着侍立在旁的年轻男子。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用什么办法把名册从我这儿弄出去,胆敢爬到我头上 来撒野,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眯起锐利双眼,进射出森森寒意,“你知道 该怎么做吧?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找出名册,别让我失望。” “是。”接获命令,高挑身形随即往门口走去。 “等等。”上座者出声叫住他。 男子回过身,深邃星眸对上幽黯之眼。 “你办得到吗?有多少把握?” 年轻俊容扬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微笑,悦耳的京腔宛如江上乍然进裂的浮冰— — “当然,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抬 韶 龉 定浚王府 冰心苑 “宣璃,你瞧瞧!你阿玛对你多好,这首饰、这珠花做工多么细致啊!还有 这对珊瑚耳环、这只牡丹象牙镯……”惜月格格圆圆胖胖的双手捧着满掌珠翠, 陶醉地叹息着, “这些玩意儿真是讨人喜欢啊!你阿玛、额娘一定花了不少银 子吧?宜璃。” 宣璃抿唇微笑,“这……我就不知道了。” 问梅格格冷嗤道: “你问宣璃,她怎么会知道?那全是她阿玛为了庆祝她 十六岁生日特地命人为她买进的,你如果想要的话,就等你二十岁生辰时要你阿 玛送你啊厂 问梅这么一说,一旁几个格格忍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 贵族也分等级的,公、侯、伯、子、男,惜月家不过是男爵府,俸禄自然比 不上上流贵族的定浚王府。 宣璃生辰有的排场,其他王府不见得铺陈得起,看在惜月眼中又是嫉妒又是 羡慕,自己虽然也是个格格,但比起同是格格的宣璃就是差了那么一大截,如今 又被问梅这么一激,惜月当场翻脸。 “问梅!你——” “我什么我?谁教你选错了娘胎,投生在男爵府。” 问梅最看不惯惜月的穷酸样,一点格格的样子也没有。 “你说什么?!” 宣璃忙居中挡开两人, “问梅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 ‘ “你太过分了!”惜月涨红了丰厚的双颊怒斥,“男爵府又怎么样,我阿玛 也是朝堂上的钦命大臣,再说,好歹我也是个格格——” 蓦地,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声,打断了屋内的争执。“抬进来!小心点儿!这 可是福晋送给格格的礼物厂 一票人浩浩荡荡抬着东西走了进来。 “借个光、借个光!嗳,成了!放这儿好,就放这儿。”巴颜总管指挥着家 丁将两只木箱抬进花厅里。 吵得正热络的两人被巴颜及一千家丁挤了开来,只能远远互瞪。 宣璃迎上前,看看两只木箱, “巴颜总管,这些是……” “回格格的话,是福晋送您的生日礼物。”巴颜转‘向身后的家丁命令, “统统打开!” “喳!”家丁们应着,利落地打开沉重的箱盖。 “哇……”一旁问梅与惜月的贴身女侍全叫了出来。 巴颜笑道: “格格,这箱新衣裳是福晋特别要银织坊的师傅为您量身订做 的,春、夏、秋、冬装共计十六套,还有一套紫貂皮帽、白狐皮裘披风;而另外 这箱子里,装的是薰香,有桂花、茉莉、玫瑰、铃兰、檀香、白麝香等等十六种, 恭祝格格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巴颜一一展示,直教在场的格格们目瞪口呆。 宣璃在定浚王爷、福晋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晚点我会亲自向额娘道谢。”宣璃轻柔道。 “是,奴才明白,奴才会向福晋回话。” 话声甫落,一名家丁捧着礼盒进屋通报。 “九格格,二阿哥宣豫贝勒礼到!”家丁呈上礼盒,朗声道:“西洋玻璃手 镜一支。” 听见宣豫的名字,几名格格们都露出娇羞的模样。尽管宣豫已成了亲,单凭 他在朝中的权势,就算能当上侧福晋也值得。 , 宣璃露出笑颜,“替我向宣豫哥哥道谢。” “奴才晓得。” 家仆才退出去,宫里的马公公便走了进来。 “报,圣上有旨,赐宣璃格格御膳十六道!” 语毕,一盘又一盘的御膳便端进屋里,十六道宫廷大菜纷纷上桌,并一一唱 名—— “醋当海鱼,祝格格福如东海;月下牡丹,祝格格富贵吉祥;丹风朝阳,祝 格格风体安康……” 唱完十六道菜,说完十六句吉祥话,宣璃命随侍丫环箴儿打赏送御膳前来的 公公们,并道: “宣璃谢皇上恩典。” 宣璃生辰的排场几乎不逊色于皇格格,把一票格格们都看傻眼了。 “这么多菜,大家一块儿用吧!”宣璃轻快的吩咐左右,“取碗筷来。” “不必了。”一名格格冷冷地道:“咱们小门小户,吃不起皇上御阳膳食。” 宣璃的笑颜顿时僵住。 “正份格格……” “我也是,看了一个晚上的排场眼睛都酸了,”蜜儿,打道回府。“ 。 有人这么一附和,几位格格也跟着起身,她们的表情一样冷漠。 宣璃既困惑又难过,一叠声的追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 “你还不懂吗?宣璃。那几个是嫉妒你!”问梅没好气的说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闻言,正份格格变了脸色,回身瞪向问梅。 “难道不是吗?”问梅在花凳上坐下,随便点了几样菜让丫环夹进面前的碗 里,慢条斯理地举着就食,“宣璃有珍珠宝石的首饰,你们就眼红了;有皇上下 旨赐宴,你们就吃味儿了,喷喷喷,那副嘴脸真是难看。” “你说话给我客气点!”正班格格怒气冲冲的喝道。 “跟你们这些人根本用不着客气。” 正份格格气得柳眉倒竖,伸长了戴着金指套的指甲就要往问梅脸上抓去。 宣璃忙挡在问梅身前,一道利爪袭来,宣璃闪躲不及,吹弹可破的雪肤马上多 了一道血口子。 看见鲜血沿着粉颊滑落,所有人都呆住了。 , ,“哎呀!格格!”箴儿惊叫一声,忙拿出手绢儿为宣璃止血。“格格,您 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 “不,别嚷嚷,我没事。”宣璃强笑着,同时向所有人赔罪, “问梅不是 故意的,她只是心直口快;正份,你别跟她生气,我跟你们道歉,都是我不好” 众人疼宠的宣璃当众向她赔不是,顿时让正扮格格萌生起一股近似于自负的 骄傲。 “想赔罪?要看你拿什么来赔厂她轻蔑地斜睨着宜璃。 “是啊、是啊,我们可也是格格,岂能随随便便接受你的道歉了事?” 难不成她们还想揩油?! 问梅火大地吼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了厂 “不、不,问梅,她们说得没错。”深怕又惹事端,宣璃自心事宁人的赔笑 道: “这些小礼物,你们要是喜欢的话,不用客气,就收下吧!反正我也不太 常戴。” “宜璃,那可是你阿玛送你的礼物啊厂问梅低叫。 “没关系,那都是些身外之物嘛!” “这可是你说的喔!”正份格格扬起一抹冷笑,随即拿走了里头最值钱的一 套翡翠首饰。 其他格格们也争先恐后的瓜分剩余的衣裳珠宝,连那面由宜豫送的西洋手镜 也在她们争夺不休下,被惜月一把抢走。 戏散场了,那票格格们拿着战利晶志得意满地扬长而去。 “居然有这种格格!简直像土匪一样。”问梅不屑的冷嗤。 宣璃无奈地笑笑,“没关系的,就当花钱消灾。” “没志气!”问梅没好气的戳着她的眉、打骂道:“你的两位哥哥在朝堂上 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怎么这么没用,任人欺负呢?” 宣璃痛得缩起肩头,“哥哥是哥哥,我是我嘛!” 虽然是同一家出产的,可是品质怎么差那么多?问梅真怀疑宣璃是怎么活到 现在的。 如果她再不学乖,继续跟那一票吸血鬼格格混在一起,迟早有一天 被啃得尸骨无存! “以后别再和正份、惜月她们在一起了。”问梅衷心劝告着。 没事找那群人来做什么?好好一个庆生宴搞得七零八落不说,礼品也被搜刮 一空,简直像遭了小偷,被洗劫过似的。 “可是……我很想跟她们做朋友……” 她拼命的想和她们和乐融融的相处,想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分子,可是为什么 总是事与愿违? 问梅无情的打碎她的幻想, “问题是,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们的一员!” “为什么?”她不懂。 “阶级。因为你对她们而言,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格格,只要她们对你心 存芥蒂,就不可能会真心接纳你?” 宣璃急道: “虽然身份有所不同,可是,我是真心想和她们做朋友。” “你还是那么天真。”不识人心险恶的小格格!问梅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天真吗?宣璃垮着小脸,有些受伤。 问梅抽拿出一条丝绢,递给备受打击的宜璃,“喏,这是一点小礼物,上面 的图样是我自个儿绣的,拿去吧!” “啊!宜璃立刻忘了委屈,感动地接过, ”好漂亮的丝绢,谢谢你!“ “只不过是一条手绢而已。”有必要雀跃成这样吗?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朋友送的礼物呢!”正份她们从不曾送过她什么, 即使是生日亦是如此。 望着宣璃的笑颜,问梅心中有些了悟。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人捧在手心 里呵疼的小格格,其实心里有多么寂寞。 当问梅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的伤口时,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害你替我挨了一掌,真是对不起,我欠你一个人情。” , 宣璃摸了摸不再流血的伤口,笑着摇摇头。 “这没什么,上点药很快就好 了,你别放在心上。”。 问梅感到一阵无力,不禁翻白眼。 “宣璃,你再继续当滥好人下去,总有 一天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真是受不了她! 宣璃嘻嘻一笑,不以为意, “不会的,我会拿你当挡箭牌。” “笨丫头!”问梅低骂了声,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哪!问梅,我们是朋友吧?”宣璃笑咪咪地问道。 “大概吧!” “怎么能说大概呢?明明就是。” “好啦、好啦!是朋友、是朋友,行了吧?” 翁 驹 翁 畅音阁里,一首关汉卿的 一曲既罢,台下响起如雷掌声。 “这歌女,唱得真好!”太后展露欢颜,脱下手中一支白玉镯递给身旁的小 太监,“小文子,打赏。” “喳!”小文子应声!随即将镯子送上戏台, “太后有赏。” “谢太后!”一阵谢恩后,歌女婀娜地走回后台。 趁着休息时刻,上茶的上茶、送茶点的送茶点,红泥小火炉里又添人了新的 炭火,几名格格也趁着此时起来走动走动。 太后转过头来,笑吟吟的望着坐在身后不远处的宣璃,“璃丫头,还喜欢这 几首曲儿吗?” 没想到会被点名的宣璃忙站起身,恭敬应道:“回太后,这些曲子悦耳极了。 清亮婉转,有如黄莺出谷……” 迟疑了下,她继续说道: “不过,末段转折处的商音唱高了些,为美中不 足之处。” “呵呵,璃丫头,你的耳朵倒尖,在场十几名格格,就属你最通音律,我早 知道这点小瑕疵逃不过你的耳朵,”太后漾开慈颜,向她招了招手,“来,到我 身边来坐,让我好好看看你。” 宣璃依言坐到太后身边,让太后瞧个仔细。 孝庄太后宽容明理,深明大 义,但那雍容尊贵的威仪仍旧令宜璃心中有些忐忑。 太后静静地瞅了她好半晌,微笑道: “模样儿是越来越标致了,比起当年 的定浚福晋犹胜三分。你阿玛一定把你捧在手心里,宝贝得不得了吧?听说你生 日寿宴那天,定浚王爷送了你整整十六套首饰!连式样都是特别精心设计过的, 有没有这回事?” 连这种芝麻小事太后都了如指掌? 宣璃不敢隐瞒,点了点头, “回太后,是……是有。” 太后会不会觉得阿玛太铺张了? 宣璃一面偷觎着太后的脸色,一面提心吊胆。 “这么多首饰,怎么都不戴呢?”璃丫头发上的绢花,还是上回进宫陪她对 弈的那一朵,簪子、耳坠也都是她先前就见过的。 “因、因为阿玛送的首饰太多,我反、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搭配起……” “应该说,那些首饰都被你给送光了吧?”太后笑说。 宣璃的笑脸当场僵住,,担心的手心沁出冷汗。 她怎么也没料到,太后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别怕,璃丫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太后安抚地拍拍她冰冷的小手, 微微叹息, “这些事儿我都听说了,正玢、惜月几个丫头也太没分寸,竟欺负 到你上头来!不过!你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也太不懂得保护自己了,竟任凭她们使 泼……唉!真是教人替你担心。” 宣璃诚惶诚恐地福身,“太后恕罪。” “恕什么罪呀?又何罪之有?”太后凝神想了想,又问:“我说璃丫头,你 今年十六了吧?” 宣璃忙道:“是,托太后万福。” 听见她的回答,太后笑了笑,捏捏她的手心,“瞧你,紧张得连手都发冷了。 别怕,就像平日那样回话就成了,这儿没有别人。” 宣璃勉强扬起一抹笑,但仍有些僵硬。 “这样好多了。”太后满意的看着她的笑容,续道:“璃丫头,你阿玛给你 许了人家没有?” 宣璃怎么也没想到太后竟然有此一问,当下窘得双颊嫣红。 “没……没有。” “可有心上人?”太后再问。 “也没……没有。”她竭力的挥去脑海中隐约浮现的人影。 “好极了!我约了个人来,你一定要见见他。”太后笑逐颜开, “对方可 是对你一见倾心,非要我给他作主不可呢!” 宣璃睁大惊惶的双眼,突如其来的会见使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压低了声音,太后神神秘秘地透露道:“别担心!论品级、论才华、论相貌! 我敢打包票,他一定配得过你。” : 会是谁?宣璃更不安了。 “太后,他到底是……” 畅音阁里蓦地响起如雷掌声,歌女再度回到台前,笑吟吟的朝宾客行礼,在 琵琶师傅一个轮指过后,吟唱起婉转悠扬的风花雪月。 虽然坐在太后身边,宣璃却苦无机会发问,心中不断臆测着可能的人选,心 思不宁的结果是,台上究竟唱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而手上的绢帕也因 为她的不安而拧得发皱。 这……会不会是个恶作剧! 记得曾经听额娘说起太后智降洪承畴,并且以一个娇弱女子有限的能力力保 独子坐上王位的事绩,没有人敢小觎这名来自科尔沁草原的第一美女,所有人都 慑服于她的勇气与智慧…… 可是,太后有什么理由非要捉弄她不可呢? “他来了,璃丫头。” 宣璃抬起空茫的眼。谁?谁来了? “睿亲王府十四贝勒,昭璇。” 什么?! 宜璃顿时僵住,“昭璇贝勒?!” “很意外吗?”太后笑吟吟的重提往事, “我听说你们小两口曾经私订终 身,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是不是有这回事?” 就因为这缘故,昭璇才来求她作主赐婚。 宣璃像是要撇清关系似的拼命摇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太后明察, 那全是一场误会……” “有什么关系?我倒喜欢你们不顾一切的勇气。”后生可畏啊! 宣璃急着辩驳,“那真的是误会……” “那不是误会!” 听见熟悉的声音介人,宣璃全身都绷紧了。 她记得这优雅如诗的语调,记得他绝俊得令人屏息的容颜,还有那双洞人肺 腑、深不可测的眼眸—— 是的,他是昭璇。 宣璃所有的意识都飘远了,她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那出色至极,既陌生又熟 悉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给梗住,无法成语,耳边只闻歌女那幽婉给的歌声唱 着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 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 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