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许久以来,我只能以一个凶手的目光和心情,打量她,看待她。 王丹荔。 这是一个不仅仅刺激我的欲望的女孩儿的名字,它几乎毁掉了我的欲望。在这 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只有她的形体、音容和气味,曾经使我贴切地联想到“女儿 是水做的”这个千古流行的断语。然而,一切都如此短暂。如果我这个可怜的人的 情感世界堪称一首诗,那么,只有她,曾是这首诗的唯一韵脚。她的修长匀称的身 材,金色小麦般健康诱人的特殊肤色,她的夏日的一袭素白的长裙,冬日的高领毛 衣,她的春秋两季的休闲装束、瘦瘦窄窄的旅游鞋,她的身上时刻散发着的薄荷浴 液的清香气息,她的迷蒙羞涩的独特眼神,她的微微低垂的圆润的脖颈,她的修长 的手指,修剪洁净的粉红色的指尖,弧线曼妙的月白,——都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 现出来。 首先进入我记忆的日子,是一天上午,我在为她画一张素描头像。那时,我到 广州去看她,她要求我给她画一幅画。在她临时居住的那栋小楼的一楼客厅里,她 坐在靠窗的大桌子边,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里透射过来,她的脸上闪现着跳动的金 黄色,乌黑绵密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鬏,精巧圆润的耳轮纤毫毕现。她的额头 高亮,眼睛轮廓大而微凹,眼神里流露出那种我所熟悉的令人心碎的迷蒙,像一匹 容易受伤的母性动物。那幅素描头像确乎是在那栋小楼里画的,但在我的记忆中间, 砖石、水泥、木料、玻璃等等异物的粗暴阻隔早已荡然无存,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 俩。阳光是暖人的,善解人意的,风是柔和的,温存的,没有人声,只有似有还无 的天籁,还有家乡海岸边隐约的叹息般的涛声。我们置身于同样是暖色调的绿色植 物中间,自由而轻松。我注意到,长久以来附着在她脸上的焦灼迷乱之色慢慢地消 退了。随着笔触的缓慢深入,随着她在画纸上的形象的不断完满,我的心绪也慢慢 平静下来。那一天,她和我都部分地回归到了往昔的本真。就她而言,她的欢快的 女儿情绪是缓缓流淌的,恰似在鹅卵石间丁冬作响的清凉溪流,又恰似在薄云间轻 盈闪现的皎皎明月。每隔一段时间,她便站起身来,款步趋到我的身边,看我画到 了什么程度,一边饶有兴味地加以评判。 “我有这么丑吗?不许丑化本模特。” “你以为呢?”我笑道。“丑小丫指的就是你这种人。” “好,算你狠。”她说,松甩着两条胳臂,重新坐回原位,“画完以后再和你 理论。” “头转过去一点,”我调整她的位置,“再向右一点。” 听到我的指令,她把头夸张地扭到右侧,两眼大睁,一动不动,故意做严肃状。 “松下,松下。给我们来一个日本名牌。”我说她。 “哈哈。”她凭空笑了两声,声音里有一种金属的色泽,“松下问童子吗?” 她顺口说道,卡通人物般把脸转回来,定住,面部只有两片漂亮的香唇在变形张合 :“松下问童子,言师娶亲去。师母丑八怪,谁也没见过。”她说得奇快,声音像 录音机里的快放。 我们俩不由大笑。这是我们小时候篡改唐诗的得意之作。 我努力捕捉着她的与众不同的精彩之处,希望能够把她此时此地的美丽保留下 来。 随着时间的延长,她的神情开始变得倦怠。但她坚持着。 她用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还没有画完吗,你可真笨。怪不得中央美院那帮笨蛋不录取你。——他们是 担心笨不过你啊。” 她的倦怠是深刻的,是从身体内部的最深处生发出来的。每当这个时候,她的 眸子就会变得冷漠、凝滞,身体也不自觉地采取了一种拒绝的姿态。 “现在,你可以彻底放松了。”我说,一边用铅笔在画面上强调着某些细节。 “这是你第五次画我了,从小到大。”她说,眯着眼睛回忆,“我老了。从你 的画上,我自己都能看出变化特别厉害。我真想在每个时期都让你画一张像留着。” 我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免得打断她,铅笔在画面上虚走。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老了吗?”她直了直身子问。 “当然啦。”我故意气她,“老了。又老又丑。” “唉——”她叹了口气,身形一缩,像一个被戳破了的花皮球般泄了气。 “徐匡,说心里话,你相信来世吗?”她突然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相信。”我说,站起身,把画板靠在墙边,后退一步,眯眼端详画纸上 的她,“我也他妈不希望有。”我说。 我把画板挪了个位置,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定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眼波轻轻一滑,投向了不可知的某处。 “我希望有来世。也相信会有。”俄而,她说。 来世。我相信我没有曲解她的意思。我自己又何尝不想重新活过,重新组合人 物关系。但是发生的已然发生了,我的肉体和思想的年轮已然无从改变。她也一样。 这样的话题和念头,只能引起我们内心深处的沉重叹息。 “我常常反复做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像科幻电影,世界和我被一种无形的强力 分开,向两极推去,就那样悬着,永远悬着,不消失,不更远,可也够不到,就那 样永远悬着。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后,我都会累得浑身酸疼,心口处有一窝汗水。” 她说。 我的梦不是这样。我经常梦到她躺在我的身边,悄无声息,突然,她开始一寸 一寸地缩短,一寸一寸地不可遏制地缩短,最后,整个人消失了,没了。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发着呆。就一个人。静静的。像一 株自生自灭的植物。”她说。 “我也希望这样。”我说。“可是,醒着,竖直在地球上,就总得要想点什么。 逃避都他妈没法儿逃避。” “那还用你说?”她白了我一眼,“你这个家伙,一点也不会宽慰人。”她叹 了一口气,端起水杯,呷了一小口。 我何止是不会宽慰人,我甚至不能自宽。 “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说。”我说,“除了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什么都行。” “你先答应我。”她没有理会我的胡扯。 “我答应。” “今后你要是不喜欢我了,不想要我了,你一定要坦白地告诉我。” “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不相信人。” “你答应不答应呢?” “不可能的事我怎么答应?”我笑道,“答应也没有用啊。” “……” “徐匡,说心里话,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好啦啦,”我模仿广东人说话,“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快乐。” “你也一样。” 我看到了她眼里突然涌出的泪花。 我和对面的这个青梅竹马的姑娘,从来也没有以轻松的方式相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