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把她抱在怀里的机缘了。就连那幅素描头像也不知遗落 到何处了。一切都消失掉了。在我这个年纪,23岁这个年纪,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匆 匆。我来不及咀嚼,来不及修正,来不及宽厚对待,一切就都匆匆过去了。作古了。 变成了泛黄的枯叶。那些我本来以为天长地久的人和事,都在一霎时,全部消失掉 了,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我抬头看看天空,看到的只是茫茫的一片云影, 或干脆只是阴沉沉的霭气;有时候,我的耳边会突然响起因凶杀而毙命的儿时的朋 友——马壮,——马壮的野狼般怨怼的呼号:" 徐匡!徐匡!——你可要替我好好 活着呀!——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呀!" 无边的悲哀就紧紧地包围住了我,使我胸 闷难当,透不过气来。马壮,我怎么样才能替你好好活着呢?如果活下来的是你, 你的境况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出事的那一年,王丹荔18岁,我和马壮都是19岁,我比马壮大几个月。我们一 同在蓝岛市市委家属院里长大,在同一所中学的同一班级里读书。我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关注王丹荔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某一个命定的时辰我的注意力被她的形 象吸引之后,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这个甜蜜的隐私,我只在一个酒醉之夜对 马壮说起过。听了我的秘密,马壮兄弟只是涨红着脸" 嘿嘿" 傻笑。 那时候,我和马壮以各种身份和角色丰富着自己的生活。一般情况下,马壮是 我们那个重点中学学习成绩一般的高三文科班的学生,体育委员,因为身材矮壮, 在足球场上人称" 矮脚虎" ;我是一个上午在学校读文化课,下午学习绘画,准备 报考美术学院的艺术学徒;再一种时候,我们是家庭里懂事的少爷,孝敬家长,用 严肃认真的口吻跟本市的高官父亲交谈,尽管无甚追求,也不会无理滋事,给父辈 丢脸、添乱;另一种隐秘的情况下,我们是喜欢和女孩子调笑游戏的浪荡小子。我 们和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疯女孩地下秘密来往,跳舞、蹦的、偷偷喝酒、抽烟, 彼此从对方的身上寻找慰籍。不过,越轨的事情倒也没有做过。王丹荔是我们学校 公认的校花,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众人的注目,但同时她的美也具有某种冷漠的性质, 令人不敢轻易接近。我从来没有在身体方面打过王丹荔的主意。她是我的不可动摇, 更不能亵玩的爱情寄托。我甚至谦卑地笃信自己就是污泥,我糜烂得越彻底,她就 会生长得越健康、越高洁,越美丽。在我当时那个年龄和心情下,我对自然的感受 力充满了主观色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朦胧爱情的象征。我的心中鼓荡着柔情蜜 意,里面还夹杂着一种自怜自爱的苦涩味道。我坚信,王丹荔是我前生注定的女朋 友和未来的妻子。一切都仿佛心照不宣。我知道马壮也喜欢王丹荔。但种种迹象表 明,马壮根本不在她的爱情视野之内。这一点曾经让我非常欣慰。我们三人在一起 的时候,王丹荔更多地和马壮打打闹闹,有肌肤之亲,但给人的感觉是纯洁的,友 善的,而她和我偶有接触,就会羞得面红耳赤,眼神变得躲躲闪闪。我也一样。因 为马壮的个头比她还矮一点,她对马壮的称谓是" 小屁孩儿" ,对我却从来直呼其 名。那时侯,我总是宽容而快乐地看着他们俩笑闹。我知道我这样做实在是他妈的 太傻了。我应该在爱情迸发的那一刻立即向她表白。 在这种柏拉图式的傻瓜爱情中,我注意搜索着一切有关王丹荔的消息。家长和 老师夸赞她的话语每一次传到我的耳朵里,我都会由衷地为她高兴。在学校里,她 是公认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人人都认为她会考入她所希望就读的任何一所大学。 每当学校开联欢会的日子,马壮和我都会兴致勃勃地参加,不为别的,只为能看到 她像一朵柔长的水莲花般施施然漂移到舞台中央,只为能感受小提琴的妙音随着她 的身体的波动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只为能看到一曲终了,她向台下鞠躬致意的柔曼 姿态,只希望能在特定的场合下毫无顾忌地为她鼓掌。在我们课余相处的有限时光 里,王丹荔的在场焕发着我心底的最柔情的一面,马壮则活像一个戏剧里的白鼻子 丑角,为了她的一颦一笑,尽情地展示才艺。在我们中间,她永远是开放的、快乐 的,对我心底的秘密,她似乎浑然不觉,又似乎体察入微。她的尊贵娇羞的脸庞上 永远挂着浅浅的优雅的微笑,得体,大方,高贵,圣洁。她的眸子晶亮,温存,声 音温婉动人。与我相比,马壮更像王丹荔的贴身保镖。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有高 年级或同年级的男生鬼鬼祟祟地跑到我们班张看王丹荔,每当这种情况出现,马壮 就会大吼一声:" 滚蛋!瞎他妈看什么呐!" 唬得这些隐秘的情郎顾左右而言它, 躲闪而去。班上的同学们哄堂大笑,王丹荔则在笑声中不动声色,浑然不觉。 那时候,我父亲徐邦达是蓝岛市市长,王丹荔的父亲是市财政局局长,他们俩 是大学同学。我和王丹荔都是家里的独苗。马壮的父亲是市建委主任,马壮在家里 排行第三,他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人们都管他叫" 坏三儿。" 事情发生在1997的 春天。那时距我到中央美院初试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临考之前,我突然对应试复习 非常厌倦起来,书是一页也不想读,画是一笔也不愿意画。我的绘画指导老师看到 我这种情况,建议我放松放松,从宏观上把握一下高考这件事。我记得他的说法是 :" 从现在起,高考就是一场战争,你就是这场战争的最高指挥官。你一定要把自 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做到心中有数。" 在艺术界充满了" 秃胡辫" (秃子、胡子 和辫子)——马壮戏称干我这行的全都是" 秃胡辫" ,他说得不假——的年代里, 我的老师可算得上一个体面人。他也很能为我着想。他老人家甚至拿出了他当年考 中央美院时写的专业日记让我读。那是一个装订整齐的厚本子。封面上写着几个字 :高考指导战略。里面的字句也非常吓人,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具有自虐倾向的个人 日记。我的老师,在80年代初,在他十八、十九岁的年龄,每天都在表决心,每天 都在自责,每天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操心,有时候他显得豪情万丈,有时候却又对自 己的能力和将来的可能作为深表怀疑。我看后,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相反,倒对我 的老师当年的野心勃勃产生了一丝鄙夷之感。那时候,王丹荔和马壮他们的学习也 到了紧张阶段。我已经不到学校去了,我和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只是偶尔马壮或 王丹荔会到我家来,给我送一些最新的押宝式的文科复习资料。照我当时的学习状 况,文化课过关是不会有问题的,而专业课要想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却也相当困难。 想通了这一点,我也乐得优哉游哉,安闲度日,心里却巴望着考试那一天快他妈一 点到来。上午的时光,我一般会在床上睡个懒觉,然后强迫自己读一点《古文观止 》什么的,好有个心理安慰;下午,则背上画夹子,徒步走到海滨大道,有一搭无 一搭地画画速写。